小說博覽 第七八五章 內閣 上 文 / 三戒大師
刮了一夜的西北風，把天上的雲彩吹得一點不留，卯時過半，天色已經漸明。
沈默的暖轎東安門的門洞落下，轎簾掀開，便聽胡勇小聲道：「陳、張二位大人。」他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扶著胡勇的胳膊，穩穩走下轎來，看了看左手邊，卻沒見到他倆的人影。
「呵呵，大人來得早的。」身後想起說話聲，沈默趕緊轉身，就瞧見兩個頭戴純白毛皮暖耳冬帽」身上官服連同肩背上的披風卻一色大紅的官員」從他後面走過來。雖然天還暗、看不清臉，但他知道，那是陳以勤和張居正。
沈默趕緊推開擋身前的轎夫，快步走過去，抱拳朗聲道：「久等久等。
「哪裡哪裡，也是剛到。「來人正是陳以勤和張居正，都帶著一臉笑容」雙手虛拱，但許是天兒太冷了，沈默看他倆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僵硬。他心知緣由，於是快走了兩步。
兩人走到離著他四步遠時」站定腳步，便要正式見禮，卻見沈默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他們左側」面帶笑容的抱拳見禮。
兩人心下舒服了點，連忙還禮說：「大人焉能如此。」沈默笑吟吟答道：「你們又何必如此。」說著朗聲道：「我等一同入閣辦差，便是同僚，你們太見外了。」
「豈敢豈敢」，兩人的笑容自然了許多。沈默方纔的舉動看起來有些奇怪，卻是一種善意的表達洪武三十年頒行的《大明會典》規定，凡官交往，以品秩分尊卑。品級相近，相見時行禮，則東西對立」品秩稍卑者居於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見時卑者居下。品級相差四等，相見時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著稟告。
以沈默為例」他現是從一品的官員」與二品官相見，二品官居西行禮，他則居東答禮。與三四品官相見，三四品居下行禮，他則居答禮。與五品以下官相見，則坐受其跪拜之禮。陳以勤和張居正都是三品官，按說應居下行禮，所以他倆尊會站沈默轎子後面，就是為了行禮方便。
但沈默不會如此托大，因為按慣例，同僚官品級雖有高下，但不必拘禮。所以他搶一步上前，不讓他們行上下禮，而是僅僅東西對立見禮。這就表明自己，無心以品級壓人，而是以同僚之禮相交……
陳以勤和張居正兩個，心裡就本來挺堵得慌。按說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本是大好的事情，可偏偏是經由旨」而不是會推」委實美不足………」甚至是喜憂參半。張居正就不必說了，單說那陳以勤，自從接到聖旨那天」整個人就暈乎乎，像踩棉花上一樣，心裡是味雜陳，念千轉。一時想著不能接旨，不能讓人戳脊粱骨：一時卻又覺著，這次天上掉餡餅，入閣的機會擺眼前，要是錯過了」怕是再沒這樣好機會了……他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脾氣太差、人緣不好，除了和皇帝的關係不錯」就連裕邸的那幫舊人，都相處的不太愉快，若指望廷推過關」恐怕不知要猴年馬月了。
正猶豫不決的時候，高拱找他談了次話」向他揭示了這次內閣人事調整的背景……當然著重講自己是如何費心思，才給他爭取到這次機會的。他一聽說明年葛守禮、趙貞吉那幫子老東西要回來了，當時就全明白了，對高拱自是千恩萬謝，再不提什麼，不能勝任，之類。
甭管懷著怎樣的心情，當張居正和陳以勤一見面，都湧起同病相憐之感」他們知道對方來這麼早」不過是為了等候另一位的到來。雖然同日入閣」但人家已經是從一品的太子太保、禮部尚書，重要的是」人家是經過廷推堂堂正正入閣的」和他們的差別，雖然沒有進士官與科貢官的差別那麼大。但是人家日後撤漫做去，只要不太離譜，沒敢說他不字的，不然就說明大家有眼無珠，生怕絕了廷推的種子。而他倆這樣未經廷推的，入閣後就得兢兢業業，捧了卵子過橋，群僚還要尋趁他，一旦有什麼錯，肯定群起而攻之，一分不是，就要當做十分，以證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經廷推是不行的。有這許多不平處，兩人見了沈默能順氣？那才叫有鬼呢。
沈默當然不想才第一天，就讓兩人恨上了，所以表現的格外客氣，執意平等相見，就是為了悄除對方心裡的彆扭……當然沒那麼容易」但至少兩人看他要順眼一些了。
三人這麼寒暄著，客氣的謙讓幾句，聯袂往午門方向走去，雖然是並肩而行，但沈默居，陳以勤居左、張居正居右，他倆還稍稍讓沈默走前面一點，這自然也是官場的規矩……雖然有些無聊，但外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絲毫不能出錯。若是這方面錯了，有時甚吏部一次差評，對仕塗的危害還大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今日是三位進的閣員第一天到閣，前一日，內閣便派司直郎分別到他們府上，周知今日的行程。大內宮門冬天是卯正開，而內閣是辰時準時辦公，徐階讓他們三個這段時間到閣」要舉行個簡短的歡迎儀式。
三人來到午門外，今日沒有早朝，所以外臣不得擅入紫禁城。但有兩個衙門是例外的，一個是內閣，另一個是科廊。這是因為朝廷十八大衙門都設大內之外，惟獨只有內閣與科的公署設紫禁城裡頭。
一進午門，往右拐是會極門，是內閣；往左拐是歸極門，是科廊，由此也可見科的地位「…………當然這是題外話。
昨日內閣已經送來了值牌」所以守門禁軍一盤問，三人便出示自己的值牌，這值牌也分三等」高等的是象牙的，只有內閣大學士才能得到。科是銀的，內閣其餘人等是銅的。後兩種還得午門處畫像報備」比對之後才能放行。
一見三位大人拿的是高等的象牙牌，眾兵丁便知道是晉的三位閣老，趕緊畢恭畢敬的遞還腰牌、讓出去路，午門的值日太監還從屋子裡跑出來，慇勤的給三人請安，並要給他們帶路。
三人又不是不認路，自然不會用他，但想想以往要先通報，然後司直郎出來帶路，才能進一次內閣」現終於可以暢通無阻，再也不用仰望這個大明高的行政機構了。雖然都是一臉的古井不波，但說心不雀躍」那就太虛偽了。
陳以勤和張居正是覺著，這次的選擇沒錯，哪怕被人罵一陣子，也確實值了。
會極門就皇城東南角，進了午門拐彎就到」當他們抵達時，便見高拱、郭璞、李春芳，帶著十來個司直郎」已經等那裡了，沈默看到其有申時行和余有丁」但這種時候只能假裝不熟了。
沈默三人趕緊上前幾步，向次輔和兩位前輩行禮，高拱三個客氣的還禮；司直郎們也向閣老們請安」沈默三個也客氣的還禮，便高拱的率領下，魚貫進入了會極門。
雖然都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想必他們對內閣的各處佈局並不熟悉，高拱為三人介紹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一間屋子裡辦公。後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說著指著正一座飛角重簷」宏敝富麗的殿閣道：「這是淵閣，我等閣臣議事辦公都這裡。」再指著淵閣東邊的一座小樓道：「這是誥敕房」」他又指向淵閣西邊，和誥敕房遙遙相對的另一座小樓，道：「那是制敕房。凡閣臣撰擬的誥敕、制敕，皆由這兩房審核，繕定正本」交皇上用寶後，再由其頒。」
沈默等人都是翰林出身，自然知道帝國一切以皇帝名義頒的各種批示、命令、公等一應書」皆由內閣草擬，這兩房就是協助內閣來履行職責的秘書機構。其制敕房掌書辦，制敕、詔旨、誥命、冊表、寶、王牒、講章、碑額及題奏揭帖，等項，及一應機密書，並各王府敕符底簿。誥敕房掌書辦「立官誥敕，及番譯敕書，並四夷來揭帖，兵部紀功，勘合底簿，等項。
「但你們不要有這兩房就能省事兒。」高拱卻大煞風景道：「我等為皇上操乾坤御州，所有牘」除了例行公事的函件偶有舍人代筆外，其餘皆由閣臣親自起草，哪怕輔亦不例外，從未有請兩房代勞。」頓一頓，他的目光掃過三人道：「以為來內閣是作威作福的，那就大錯特錯了，這裡比你們之前部裡，要辛苦倍。若沒有辛勞克己、鞠躬瘁之心，我勸你們還是早回去。」
三人諾諾應下，但心未免腹誹，這高鬍子果然是難搞至極，迫不及待就來下馬威！再說這話也不該你說啊，都說完了讓輔說什麼？再重複一遍？
高拱卻渾然不覺，興致勃勃的向他們介紹著內閣的佈局：「淵閣南面原為空地，後因內閣職權日繁，需要的人手越多越多，淵閣地方不夠。嚴分宜任輔期間，又那裡造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到那裡。再往南，是「古今通集庫」，凡草請諸翰林，寶請諸冉府，左券及勘籍」歸諸古今通集庫。」也就是內閣的檔案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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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完內閣的大體佈局，高拱便帶著他們進入了淵閣，前廳之後是一圈遊廊，正對著的是大廳」閣臣的四套值房，則左右兩側，原先四位閣臣時，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但現又加了三個人，自然要重安排。除了輔的那套之外，其餘的都要住倆人，所以三套房的門都打開，有雜役正房*收拾，顯然是重安排位置。
「這裡有四套房，輔住一套咱們個人只能合夥住三套了。」高拱道：「我和老郭住一套，剩下兩套你們商量著搭伙就是了。」
一想到日後要經常和個老爺們住一起，沈默就感到一陣惡寒，其餘兩位的臉色也有些綠，大家再不濟也是副部級幹部那都是有**套院的」什麼會客廳、機要室、書室、臥室、小廚房一應俱全，像禮部那種人少的衙門，身為尚書的沈默甚至還有個小花園。現費勁千辛萬苦，好容易鯉魚躍龍門了，怎麼非但沒有海闊天高，反倒有種一摔跌進陰溝裡的感覺？
「暫時條件是艱苦點，這都是歷史原因造成的。」內閣設立之初不過是皇帝的秘書機構而已，是後來不斷擴張權力，才成為行政之樞要，政府之腦的」加之剛從西苑搬回來，辦公條件逼仄，也是難免的。高拱也覺著臉上掛不住」忙道：「不過你們放心我正和輔商量著，把淵閣北面的空地，向皇上要過來」給大家每個人都蓋上**的值房……」
話音未落，便聽到正廳門口有人低低咳嗽一聲眾人趕緊齊齊朝裡施禮道：「參見揆！」高拱只好硬生生住了嘴。
徐階看看張居正，並未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便和藹對眾人道：「外面冷哈哈的都杵那裡幹什麼？快進來。」
高拱不吭聲了，場面頓時肅穆下來，眾人凝神靜氣，步履莊重的步入正廳。徐階先領著至聖先師像前上香、磕頭，然後徐階便聖人像下的大案後坐下，接受眾人的問安。看著高拱雖然和徐階勢如水火，也依然每天要乖乖給徐階深深作揖沈默心說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起身之後，徐階擺擺手司直郎們返回兩側配殿，正廳便只剩下他和位閣臣了。
「都坐。」徐階端坐正位上無需像高拱那樣裝腔作勢，這位子便有足夠的威勢。
「喏。」眾人應一聲，高拱走到了左面第一把紅木雕花椅前坐下，他面前的書案」比其餘人的長條几案略顯寬大，上面擺著房四寶，還有一摞奏章，以及茶杯、老花鏡等私人物品。
郭璞坐到了高拱對面。李春芳坐到了高拱下，剩下三人互相看看，沈默便當仁不讓坐到了李春芳的對面。陳以勤走到李春芳的下坐下」還有後一把交椅，張居正沒得挑，只能敬陪末座了。
七位內閣成員全數到齊，正如他們的座次順序，分別依次是輔徐階、次輔高拱、郭璞、李春芳、沈默、陳以勤、張居正。這其實也是他們的入閣順序，非同小可，難以逾越。當然高拱、郭璞、李春芳是一天入閣的；沈默、陳以勤、張居正，又是一天入閣的，他們之間是怎麼排名的呢？自然也有一套辦法一先比資歷，誰登科早，誰就是前輩；要是一起的進士，那就比入閣前的字階，你是尚書，我是侍郎，那麼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要是大家還平級」那就比年齡，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哪怕年長一天，都是一辜子的大哥……比如這其，李春芳是陳以勤的學生，但就排他前面，原因無它，入閣早而已。
但也不是那麼死板，比如說高、郭、李三位，分別是嘉靖二十年、十四年、二十年的進士，按說應該郭璞當這個次輔的，但他甘願讓賢，又沒影響別人，誰也沒話說：再比如說」沈、陳、張三位，分別是嘉靖三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年進士，按說該是陳、張、沈的次序才對」但人家沈默是廷推入閣」他倆沒推過的，就只能往後排。當然他倆硬要堅持，也能和沈默爭一爭，無奈何靠旨入閣的先天不足、腰桿不硬」自己都不好意思提這茬。
這一屁股坐下去，你內閣的排名也就塵埃落定了。日後內閣的權力交替，就按照這個排名來一前面的當輔，次一個的當次輔，後面其餘的只能當跟班了。
只有等前面的掛掉了……不管各種原因」反正是離開內閣了，後面的才能前進一位。當然你有本事，讓人家位時把位置讓給你也行，只是誰苦熬乾熬不是為了當上輔？不到萬不得已，又怎會把位置拱手相讓呢？
所以內閣要麼差距過大」等級森嚴，一潭死水；要麼大家都野心勃勃想上位，那就非得把前面人拱掉，肯定鬥爭激烈，你死我活。
很不幸，這屆內閣班子，似乎屬豐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