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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七六五章 大限中 文 / 三戒大師

    許是前宋一忍再忍、養虎遺患的教訓太過深刻,所以本朝絕不主動議和。

    但硬氣是要有本錢的,沒有本錢還瞎硬氣,那是打腫臉充胖子了。

    土木堡之變以來,本朝的邊防日漸廢弛,官軍戰力下降明顯,結果蒙古騎兵時常以少勝多,建立起了巨大的心理優勢,繼而完全掌握了戰場主動權,想打就打、來去自如,官軍左支右絀、苦不堪言。悲哀的是,北京的老爺們,偏愛充這種胖子,可邊關的將領們充不起來呀,因為不只被打腫臉那麼簡單,還要出人命的……

    有時候實是打不過了,不得不主動求和。但北京的大老爺死活不答應,迫不得已,邊將們只能背地裡和蒙古人交涉,從軍費擠出錢來、再刮老姓些,給蒙古大大們上貢,以求罷戰寧人。

    撇開那些無謂的『民族榮譽感』來說,這不是個壞辦法,因為蒙古人早沒有侵略原的野心和實力了,他們對明朝的戰爭,還不如說是劫掠準確……草原的日子太苦了,物資嚴重匱乏,除了牛馬牲口,他們什麼都缺,也比較容易滿足,所以用錢解決問題,也沒什麼壞處,破財消災孫……

    這邊將和朝廷,已是人皆知的秘密,當然有位先生一定要被蒙鼓裡,那就是皇帝陛下,不然大家還怎麼謊報戰功,陞官財?

    說起來大明的皇帝也挺可憐的,那麼多人合夥耍他一個,也怪不得會拉太監幫忙了。

    言歸正傳,楊博邊加起來有二十年了,自然是此道高手。何況他還有個優勢,乃山西人的官場擎天柱,而晉商又壟斷著邊所有的對外貿易,幾乎所有蒙古貴族,都是他們的大客戶……所以別人砸鍋賣鐵都談不成的事兒,他總能輕易辦妥。

    知道這一點,再回味那句『楊惟約遼、宣、三邊,則薊、遼、三邊安,兵部則邊皆安』,就該有深的認識了……好比去年那次,用些存了十幾年的老舊貨,就能把俺答打了,這換成任何人,都是做不到的。

    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純屬好心的舉動,竟被受益人無恥的利用,葬送了自己的內閣之路……

    昏迷天五夜之後,皇帝終於醒過來了,但龍體徹底的罷大工,除了鼻子喘氣,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動。

    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嘉靖皇帝,就像一截枯木,靜靜的那裡等死。

    但千萬別小覷了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只要他還喘氣,就還是那個大明年來有權勢的皇帝。

    所以徐階匯報廷推結果時,仍然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等徐階說完了,嘉靖的眼珠子才轉了轉,嘴唇翕動,含糊道:「張……」皇帝剛剛從昏迷醒過來,說話還不利。

    虧得徐階是明白人,懂嘉靖的意思,道:「您是問張居正是怎麼回事兒?」

    嘉靖眨了眨眼,示意沒錯……皇帝的反應,完全徐階的意料,因為張居正是他的愛徒,這連皇帝都知道,自己也沒少嘉靖面前,誇他如何的聰明練達、可堪大用。所以聽到張居正罕見的遭遇後,嘉靖肯定很好奇。

    於是便按照張居正事情的交代,講了個清清楚楚。

    「什麼用?」嘉靖這次說的詞多了。

    「可能是……議和……徐階趕緊為嘉靖解釋道:「當時情況緊急,他可能怕朝廷決策太慢,耽誤了正事。」

    嘉靖的表情變得難看起來,從牙縫擠出兩個字道:「仇鸞……」

    徐階心說,妥了。嘉靖精明無比,很少被人欺騙,卻因為不懂軍事,被個仇鸞用這種手段給騙了,還封他為大將軍,結果仇鸞事敗後,真大相大白,皇帝也被天下人笑掉了大牙。把嘉靖恨得牙,人都死了還要開棺戮屍,全家流放。

    嘉靖本來就忌憚勢力深不可測的山西人,好歹出了個久經考驗、忠勇可靠的楊博,還算是得帝心。為了避免將來徐階一家獨大,欺負他的兒子。嘉靖也就勉為其難,準備將楊博也提拔起來,鉗制徐階。

    但一想到欺世盜名、肆無忌憚的仇鸞,嘉靖對楊博的評價馬上降了兩個檔次,直接成不忠不勇不可靠了。

    若僅此而已,還不足以讓皇帝打消念頭,因為不用楊博,誰來制衡徐階?這時候另外兩個名字映入眼簾仇一高拱和郭璞。皇帝不禁眼前一亮,這二位哪一個都不是徐階的對手,但是綁一起的,徐階也奈何不了,何況高拱還是他兒子的老師,將來算是有了免死金牌,一個人就夠老徐喝一壺的。

    這才是徐階推高拱和郭璞入閣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去除真正的威脅同時,讓皇帝放心,不會猜疑。

    聖心有了主意,既然有高郭二人組,那楊博入不入閣,也就不那麼緊要了。

    「閣老怎麼看?」嘉井說話倒越來越順溜子。

    「內閣人選事關重大,非臣下敢妄言,還是請陛下聖斷。」徐階以誠懇的語調回答說。

    「那就讓李春芳上,楊博再等等……」嘉靖做出了定奪。

    徐階心安逸了。不動聲色的達到目地,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過嘉靖也沒有再追究楊博和張居正……到了這光景,皇帝真的變了。

    見皇帝閉上眼睛,似乎要小憩,徐階便躬身告退,誰知剛退兩步,又聽皇帝夢囈似的道:「海瑞定罪了嗎?」

    「還沒有」,徐階趕緊回話道:「三法司正抓緊討論,很快就有結果了。」又支著耳朵等了一會兒,再沒聽到動靜,這回皇帝是真睡著了,時再過得很快,轉眼幾天過去了……

    向來肅穆莊嚴的聖壽宮,傳來天簌般動聽的琴聲。那琴聲時而如清風拂過山林、時而如小溪鼻綜流淌,時而如黃鵬歡快起舞,時而如月光灑滿大地。誰也聽不出這是什麼樂曲,卻都感覺身心沉浸其間,說不出的愉快動聽。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嘉靖從心裡冒出這麼一句,便重閉上眼睛,心神卻隨著這琴聲,從朽木般的身體飄出,飄到了高山處,流水間……

    原來看著皇帝不能動彈,黃錦心疼的要命,所以提議道:「主子,裕王妃送了個彈琴的大家過來,說她的琴藝已經入道,聽著就能溫養心神、煩惱皆忘……」見嘉靖不吭聲,他又小聲道:「總歸是兒女的一片孝心,就算沒那麼神,解解悶總行……」,嘉靖從鼻孔噴出一陣氣,算是默許了。

    黃錦便傳那琴師過來,專門紗幔外支起了檀木為壁的琴台,請她開始演奏。

    那琴聲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雜草叢生的帝心被天簌般的琴聲梳理熨帖。雖然還走動不了,但嘉靖的頭腦徹底弄醒了,甚至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那悠揚的琴聲,他的記憶出奇的清晰。便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從安陸的童年,一直回憶到自己當皇帝的歲月,後停那場三公接辯論,停海瑞那道奏疏上。然後開始思考,拚命的想……竟把這輩子想不通的問題,統統都想明白了。

    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時候,才把你曾經缺的東西給你,真是造化弄人啊。

    見嘉靖開始呆,黃錦以為他聽厭了琴,便道:「咱們換個昆曲,魏良輔帶出的班子……」

    「念……」嘉靖卻道。

    「念什麼?」

    「治安疏……」

    「啊?」黃錦吃驚不小,心說念那玩意兒幹啥,難道皇上想用個奇的法子自殺?

    「念……」嘉靖的聲音急躁起來。

    「好好,念……」黃錦趕緊去桌上找,還真,便展開來,琴聲的伴奏,輕聲念道:「戶部雲南清吏司郎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大聲點……」嘉靖不悅道:「睡著了……」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瘓,一有所不聞,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為不稱……黃錦只好大聲的念起來:「臣受國恩厚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違過。不為悅,不過計,披肝膽為陛下言之……」

    嘉靖聽得分外認真,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驕傲和蠻橫,真正去傾聽一個忠臣的逆耳之言,才覺得那麼有道理、於是一遍遍的聽,越聽越不覺著刺耳,越聽越覺著,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誠之言吶!

    徐階來到寢宮外,聽到裡面黃錦大聲朗讀那要命的奏疏口心不由咯登一聲,暗道這是怎麼了?難道這麼大怨念,都癱瘓了還不能釋懷?

    便趕緊走進去……因為感動於他這些天來衣不解帶的伺候,嘉靖特許徐階不必通報,隨時都可進入寢宮。當然那道曾經橫亙君臣間的珠簾,也不再是他的障礙了。

    進了寢宮,才有宮人輕聲通稟道:「徐閣老來了……」

    「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於此不言,復何言,」沒得到皇帝的指使,黃錦只好繼續念,但他加快了速,無意變得鏗鏘起來:「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倦為陛下一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系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依然兩眼望著殿頂,定定的著呆。徐階等了許久,才聽皇帝幽幽歎一聲道:「此人之忠堪比比干,朕之昏庸也堪比紂王吶!」

    徐階驚呆了,萬想不到皇帝能說出這種話來,竟愣子一下,才趕忙回話道:「大明朝沒有比干,沒有紂王,皇上這是生病了,才會自衷自怨。」

    「閣老……」嘉靖又沉默良久,這一聲喚得十分傷感。

    「臣。」徐階連忙趨身上前,為了不讓皇帝仰望自己,跪嘉靖腳邊,正好和嘉靖視線平齊。

    嘉靖望著他,目光全然沒了往昔的陰森森深不可測、只剩下一片淒涼與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說的沒錯,天下人都厭棄我很久了,我這個皇帝,確實做得差勁極了。」休息片刻,方才接著道:「唉,朕有這麼多錯處,為什麼這麼多年,沒人像海瑞那樣,直言不諱呢?」卻也不想想,海瑞是幾年才出一個的極品。

    雖然滿心的權謀,但此時此刻,徐階能清晰感受到,這是君父的真心話,他也真想把心裡話講出來,卻不知皇帝會不會事後翻臉,所以話到嘴邊,還是留了七分:「一國政事繁雜,聖人也不能不犯錯誤,再說皇上顧著州萬方,自有皇上的難處。再說多的是臣等沒有到責任,怎能諉過於君上呢?」

    嘉靖神色複雜的望著徐階,然後輕輕說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縱使一顆心,早就幾十年的鬥爭麻木不仁了,徐階還是被皇帝簡簡單的四個字,擊了心底委屈的地方,淚水一下就濕了眼眶,又聽皇帝道:「你比嚴嵩還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個難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卻還要顧著官、顧著朕的江山子民……」

    聽到皇帝對真己的褒獎,徐階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奔湧出來,深吸。氣道:「為臣只知道,誠」,敬,二字,但憑這兩個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的點點頭,問道:「那個海瑞,三法司論罪了嗎?」

    「論了。」徐階趕緊擦乾眼淚,被皇帝弄亂了的心,也冷靜下來道:「正要稟報皇上呢,三法司後定了絞刑。」

    「什麼罪名?」嘉靖又問道。

    「兒子罵父親。」徐階輕聲道。這罪名是他深思熟慮後定下來的。都到了這個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張膽的保。他太瞭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決不能給人,以受到臣下逼迫著去做的印象。那樣肯定會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無疑。但若天下人都認為海瑞該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會不殺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階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杏表述出來,不然嘉靖還會以為群臣口是心非,虛偽作態,說不定就一賭氣,勾絕了海瑞口息怒難測,善變無常,這便是大明第一難伺候的主,難伺候的地方。

    好徐階已經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絕妙的一手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口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這樣既讓嘉靖進退自如,又表達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這就是徐階的態了,嘉靖又問道:「你怎麼看?」

    徐階本打算說:『臣,也是這種看法』,但計劃不如變化快,他看到嘉靖的變化,計劃當然也要變了,輕歎一聲道:「臣本來也是這種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話,突然想到,若真殺了海瑞,臣恐後世子孫不知真大相者,會有誤解……」

    聽他沒有說空話套話,嘉靖點點頭,聽徐階繼續說下了去:「觀海瑞其人,生於荒蠻之地,不懂禮法,嘴巴臭得很,寫起章來沖,但他的一顆心,還算是赤誠的。這種人當然可殺,但也可不殺……」

    「那到底是殺不殺?」嘉靖定定的望著他道:「你說了算。」

    「有道是:『主聖則臣直。

    出了直臣,說明皇帝是聖明的。』」徐階一咬牙,叩道:「陛下聖如天地,天所不容,聖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後方見聖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來,笑容充滿解脫意味道:「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對閣老來說,太不容易了……」皇帝虛弱的笑笑道:「說真話多好,早讓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實看法,我又怎能一錯到底?」說著無奈的笑道:「現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肓,無能為力了……」

    徐階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如果方纔他還擔心皇帝是不是試探,現確實知道,皇帝真的翻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養病,待聖躬痊癒了。再行振作,便可為堯舜禹湯……」說著竟泣不成聲起來,蒼天吶,原來頑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為什麼來的這樣遲呢?

    「沒時間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虛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隨時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兒子了……」

    「皇上……」徐階抬起頭來,剛要說話,卻聽嘉靖道:「你放心,朕不會再說禪讓了,已然沒幾天光陰了,就別讓他承受負擔了。」今兒可能是嘉靖下生以來,懂事兒的一天。

    「皇上……」徐階是徹底感動了,他現真心想讓皇帝享受後的天倫之樂,便道:「臣懇請恩准,命裕王攜世子進宮侍疾。」將心比心,自己肯定希望有兒孫陪身邊,過後的光陰。

    嘉靖面上浮現一陣渴望,那種內心深處,遠超常人的孤獨,是多麼需要親人來撫慰啊!就徐階滿以為他會答應時,卻見皇帝緩緩閉上了眼睛,道:「不…………」

    「為何?」徐階驚詫之下,竟失禮了。

    「二龍不相見。」嘉靖聲音微弱道:「這是朕的命,不能讓他們冒險……」

    徐階登時愣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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