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七六二章 審判中 文 / 三戒大師
位於西長安街上的錦衣衛詔獄，向來是個無比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難以窺其內淵幕，只以為詔獄裡面，是蜂巢般鐵檻鋃鐺的牢淵房，卻不知高牆深處的後院，還辟有多處小院。這是用來軟淵禁罪名未定的待審官淵員，管理自然比牢寬鬆的多，若是肯花錢，或者有人肯為你花錢，甚至比外面還要快活。
其院落的東北角，有一間大的院子，靠北是一排三間軒敞的房間，分別是正堂、書房、臥房，東邊配屋是伙房，西邊則是茅房，足以滿足住戶的一切生活需求。寬敞的天進裡，有參天大樹，有古井，有石凳石桌，若是盛夏，必能享受到愜意的清涼，不過現才剛出正月，樹上還光禿禿的，只有牆角的草叢看上去有了些綠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沈默從東廠詔獄出來，便一直住這裡，作為錦衣衛的「老叔祖」，他的生活自然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飲食到起居，都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想吃點什麼，只要知會一聲，就馬上有人奉上；跟家裡的聯絡也是暢通無阻，想取點什麼東西、捎個什麼話，都有人慇勤跑腿。總之除了沒有自淵由之外，一切都很好。
怕他地牢裡落下後遺症，朱五每隔幾天都會為給他拔罐刮痧，其餘幾個頭頭腦腦，也不時過來、陪他喝酒聊天解悶。
這天朱五以來給他拔罐，待取下竹罐後，伸手摸淵摸內淵壁，幹幹的，不由鬆口氣，笑道：「大人放心，寒氣去了，不會坐下毛病了。」
沈默披衣起身，接過他遞上的水碗，喝了整整一碗白開水，笑道：「我還真怕把自個給咒著了。」
朱五是沈默東南的隨員，自然知道他是以『風濕病重』的名義，才得以調回京淵城的，聞言輕聲道：「若是那牢裡住滿一個月，恐怕真要得病了。」
沈默聞言神色一黯道：「海瑞正好住滿一個月了。」
朱五垂道：「這個卑職確實無淵能為力，錦衣衛和東廠互不隸屬，勢同水火，上次能去他們那裡抖威風，皆因有聖旨傍身，事後要照拂卻是鞭長莫及。」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不欲氣氛沉重，便望向朱五帶來的食盒，搓手道：「又帶沈默好吃的來了？」
「呵呵」朱五展顏笑道：「今兒個二月二，俺渾家一早蒸得懶龍，好吃不好吃的，大人應個景兒。」說個把食盒擱桌上，掀開第一層，斷除盤切好的『懶龍』來。
『二月二，吃懶龍』，是老北淵京的習俗。所謂『懶龍』，乃是用面蒸得長長一條面卷子,做法是面擀薄製成長片，放上和好的肉餡，然後捲成長條形，盤於蒸屜，蒸熟後切開，全淵家分食。說是吃了懶龍，可以解春困，這一春天就勤快了。
沈默拍拍腦門道：「今兒是龍抬頭？真是過糊塗了！」說著也不管洗手沒洗手，拿起一塊『懶龍』來，嘗一口，還熱乎著呢，不由讚道：「真香啊，我能把整條都吃了。」
見他確實愛吃，朱五開心道：「還有別的呢。」說著打開食盒第二層，端出盤金燦燦的炒飯道：「吃龍子。」有從第三層端出盤炒麵道：「吃龍鬚。」
沈默是南方人，雖然京淵城住了幾年，可體會地道的北淵京二月二飲食，還是頭一次，他目瞪口呆的看著朱五端出一盤春餅，說「吃龍鱗』，有端出一盤水餃，說是『吃龍耳』，一盤雞爪說：『吃龍爪』不由一陣陣的毛淵骨淵悚淵然，心說，京淵城淵姓與龍有何深仇大恨，生吃了都不解恨，還要肢解了吃？」
望著滿桌子的「部件，他不由咽口唾沫道：」皇上也這麼吃？「
「當然。」朱五道：「不過御膳精緻些罷了。」
「也不知面對一桌子龍器官，皇帝會不會有同類相食的感覺呢……」沈默起先還有些排斥，但轉念想到，一年裡就這一天能正大光淵明的把龍吃到肚子裡，解恨幼過癮，登時食慾大開，先來了幾根『龍鬚』，再嚼幾片『龍鱗』，啃了幾個『龍爪』，還捎帶著來了碗『龍耳朵』，倒比平時多吃不少……估計老淵姓大都這個心理。
酒足飯飽之後，朱五又給他沏一壺茶，剛要說話，沈默開口道：「不消說，這個也有講究……莫非是喝龍涎？」
「那倒不是，泡龍井茶而已。」朱五道：「今兒的飲食要全帶龍，取吉祥之意。」
沈默不由暗暗苦笑，吃龍就吉祥，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這都是如出一轍的。
兩人正喝淵茶說著話，朱十三快步進來，沉聲道：「大人，今天下午過堂。」
「是麼……」沈默端著茶杯的手不動了，要過堂的人不是他，而是海瑞。知道大人一直關注此事，所以一有消息，朱十三就來通知他了。
「好兆頭啊，這是……」沈默正沉默，朱五一拍大淵腿，笑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能選今兒個都是好事兒。」
「怎麼講？」朱十三問道。
「龍抬頭啊？」朱十三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便利的答道。
「為什麼叫龍抬頭？」朱五追問道。
「這個麼……」朱十三還真不知道，便望向沈默道：「大人肯定知道。」
「你老倌越來越滑了。」沈默不由輕笑道：「相傳武則天廢唐立周稱帝。惹怒玉淵皇淵大淵帝，遂降旨龍王三年不許下雨，龍王不忍人間遭難，偷偷降了一場大雨，便被玉淵皇淵大淵帝抓回天宮，壓大山之下。黎民淵姓感激龍王之恩，天天為龍王祈禱，後感動了玉帝，於是二月二這天，把他釋放了，所以這天喚作『龍抬頭』。」
「還是大人有學問。」朱五讚道：「這下明白了？今天是老天開恩的日子。」這後一句，卻是對朱十三說的。
「這是誰選的日子？」朱十三難以置信道：「難道不怕皇上疑忌？」
「呵呵……」朱五搖頭笑道：「這裡面可有道道，咱看不明白。」
「大人怎麼看？」朱十三性不理他，問道。
「海瑞上淵書已經月餘，他的大名已是天下皆知」沈墨淡淡道：「說句非分的話，處理他的佳時機已經錯過了，現是變數橫生、誰也說不准將會生什麼。」
朱五一邊歎道：「人心似水，易變難知啊。」
「不要學大人的口氣好不好？」朱十三一陣惡寒道。
「這叫近朱者赤，懂不懂？」朱五一臉理所當然道。
沈墨知道他們插科打諢，是想讓自己放鬆淵下來，可一顆心高高提起，怎麼也放不下，他的目光透過門口，望向外面的天空，真想能有一雙慧眼，看一看此時的刑部大堂啊……
刑部衙門的大門緊閉，一片靜悄悄的不像有什麼生。但後門口開茶館的老闆分明看見，從午頭開始，便有一頂接一頂的官轎抬進了衙門。北淵京爺們兒生天子腳下，都懂行，知道進去的官兒裡，小也是個三品。這十幾頂轎子一進去，便猜出今兒是要審大案子——八成就是那上淵書罵皇帝的海瑞海剛峰了。
就像海默說的，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海瑞的大名已經傳遍五湖四海，京淵城裡要是不知道海瑞是誰的，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內閣和刑部也正是出於這種顧慮，怕來圍觀的太多，出現什麼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決定秘密審理，就連其它參審的衙門，也是當天上午才知情的。
為避免引起騷淵動，海瑞是坐著特製的囚淵車，從詔獄直接送進衙門裡，待大門關上後，十幾個戴尖帽、穿皮靴的番子，將囚淵車圍了個裡外三層，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押淵解的提刑司太監，這才掀開厚厚的遮幕，打開囚淵車門，喝道：「下來！」
一陣鐵鏈作響，一個蓬頭蓋面、須散亂的消瘦男子，便從囚淵車的裡面，艱難的挪到車門口，用手撐住兒臂粗的門柱。他身淵子虛弱，鐐淵銬又太重，此時便喘息起來。
「快下來！」提刑太監又催促道。話音一落，便有兩個番子上前，伸手攥淵住他的胳膊，一用淵力便從囚淵車提到了地上。
海瑞滿身纏繞著鐐淵銬，勉強站那裡，他抬頭望一眼高懸天際的日頭，陽光照他的臉上，滿臉閃光。雖然被刺得滿目生疼，但他沒有閉眼，彷彿十分享受這種感覺。
「快進去！」提刑太監再次催促道，邊上的番子也個個露淵出看好戲的神情。因為海瑞身上這副鐐淵銬，便是赫赫有名的『虎狼套』，無論何人，不管武功多高，上了這副鐐淵銬，便寸步難行，乃是朝淵廷專門用來對付江洋大盜、窮淵凶淵極淵惡之淵徒的。
可廠衛那裡卻只用他鎖拿犯事的官淵員，因為手腳全銬一起，兩隻腳鏈間被鎖鏈牽著只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女人的金蓮輕移，故而他們這裡，改叫『金步搖』，名字很雅，用意卻十分陰損，就是要折辱這些惹怒皇帝的清流官，讓他們出醜。
遠遠看到這一幕，大堂正襟危坐的大人們不禁心頭火起，怎麼說也是孔孟門淵徒、朝淵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呢？
「快走！」眾目睽睽之下，提刑太監不好過於野蠻，只得連聲催促。
海瑞卻根本不聽，雙手提著鐵鏈，一步步慢慢向前移，幾個提刑太監只好耐著性子跟後頭。
不一會兒，海瑞便儀門前停住了因為他面前時高高的門檻，雖然對平常人來說，不過是邁腿就能過，但對於一個手腳纏滿鐵鏈、走道都困難的人來說，就是個巨大的挑戰了。
那些提刑司的人，十分樂意看這個惹惱皇帝的傢伙出糗，便都邊上袖手旁觀，存心要看他像烏龜一樣，從門檻上爬過去。
堂上的諸位大人不忍逼視，但沒人敢出聲，沒人敢說，把門檻撤了……他們都很清楚，皇帝雖然口上說不追究了，但心裡一定窩著火，就等有人幫海瑞說話，便打為同黨了。
「磨蹭什麼？跪下來，爬過去！」一個提刑太監強忍著笑意，假裝正經道。
海瑞冷冷看他一眼，竟慢慢轉過身去，背對著大堂的方向，坐了門檻上。然後雙手抓著鐵鏈，手腳一起用淵力，將兩條腿從門外搬到了門內，後扶著門框，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大堂上的高淵官們看了，眼流露淵出讚賞的目光。
提刑司的人起先倍感氣餒，但旋即又暗笑起來，因為他們看到大堂前有好幾層石階，雖然不高，但對海瑞來說，是絕對沒法提腿登上去的。
果然，海瑞慢慢挪到石階前，便又一次坐定不動。堂上的大人看到他，又看看那石階，心說，如果不跪下來，一步步爬上去的話，是絕對沒法進去的。
但海瑞是絕對不會屈膝的，他認為自己不是受審的囚犯，而是一名殉道的士子，士可殺不可辱！
退一萬步說，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呢，只要一跪下，哪裡還有氣勢，與滿堂的高淵官抗衡？
想到這，海瑞性不走了，他轉過身去，一屁淵股坐了石階上，雙手挽著鎖鏈，正襟危坐，雙目微閉，養起神來。
見他如此囂張，提刑太監們都變了臉色，堂上就坐的大太監吳公公是怒不可遏，指著海瑞的背影：「諸位大人看到了，這海畜淵生是多麼的狂悖！」說著一拍驚堂木道：「海瑞，到了這裡還敢放肆，還不快來上堂受審！」
海瑞轉回頭去，斜瞟他一眼，再看看頭上的匾額，淡淡道：「這裡是刑部大堂，怎麼輪到個太監號施令了。」
「你！」吳公公氣得嘴巴都歪了，望著上的刑部尚書黃光升，道：「黃部堂，人家不聽咱家的，還得您老出馬。」
黃光升萬不想出這個風頭，他好歹也當了快四十年官兒，當然知道海瑞這樣的，無論結局如何，年後都注定留名青史，實不想讓自己成為他光輝事跡的反面陪襯……可這是他的地盤，別人能裝泥塑，可他這個刑部尚書不能啊，只好硬著頭皮，緩緩道：「海瑞，不要寧頑不靈，速速進來。」
海瑞也許是轉得脖子疼，性回過頭去，背對著堂上道：「請問諸位大人，叫海瑞來幹什麼？」
「廢話，當然是上堂受審了。」吳公公罵一聲道，他看著海瑞來氣，就因為這小子上了一本，害得他沒法過年還算是小事，是被皇帝當成出氣筒，整天責罵……本來說過了年，就把自己提進司禮監，現直接沒了影，提不敢提。
「受審。」海瑞的目光，透過刑部的重重大門，後落寫著『鐵面無情』四個大字的照壁上，淡淡道：「那就是還沒定罪了。」
「今兒這麼些人勞師動眾，就是給你定罪的！」吳公公冷笑道：「著哪門子急啊……」
「看來確實沒有了。」海瑞直起腰桿，朗聲道：「按照《大明律》雲，官淵員未定罪前，一律去掉刑淵具，接受問話。」頓一頓道：「請照辦。」
「什麼？」不僅是那吳公公驚呆了，場的所有官淵員都揉耳朵，雖然這條耳熟能詳，但堂前受審的官淵員，哪個還敢聒噪，絕沒有像他這樣理直氣壯的。
「請按照《大明律》，將下官的刑淵具去掉。」海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卻沒人敢回答他。
海瑞也不出聲了，依然坐那裡不起。
「把他叉進來！」吳公公快要被海瑞氣炸了肺，尖聲下令道。
四個番子便上前，亮出淵水火棍，要去叉海瑞的四肢。
「慢！」眼看就要斯掃地，高居正位的大明輔，終於出聲了。大明朝高級別的司法審判，也不過是三堂會審，像這樣的堂會審，根本就沒出現過，尤其是內閣輔做主審的，是聞所未聞。
但聖命難為，徐階只好來了，這裡他大，甚至沒有能和他對等的內外官淵員。所以他的話，總算還有人聽。
見番子們仍然高舉著水火棍，徐階朝下手的吳太監拱拱手道：「敢問公公，有沒有旨意說，不給海瑞去掉刑淵具？」
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送到皇帝眼前，吳太監只好實話實說道：「這個咱家不敢妄說。」
「既然沒有特旨，那就按《大明律》辦。」徐階淡淡道。
「立刻解了。」黃光升下令道。
吳太監有些慌亂，但他萬萬擔不起這個責任，連忙道：「慢慢，咱家要先請示宮裡。」說著讓人飛速急報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