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中 文 / 三戒大師
東廠詔獄內，依舊暗無天日。深處的那間牢房裡，依然空如懸磬、沒有任何擺設，只是多了一個人。
「這都第幾天了？」沈默躺自己的官服上，有氣無力的問著這裡的原住戶。
「你進來的第三天。」海瑞坐亂草堆上，輕聲答道：「這裡能聽見鼓樓的鐘聲，自從進來後，我已經聽見五次了。」
「要把人活活餓死哩。」沈默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摸著扁扁的肚子道：「這挨餓的滋味，可真難熬啊。」
「……」海瑞點點頭，他比沈默關進來的早，早就沒了力氣。
起先兩天，兩人還聊天解悶，到後來，餓得頭暈眼花了，哪有說話的力氣，就這樣一味的苦熬，也不知哪天就撐不過去了。
沈默開始還坐著，後來乾脆就躺下，這幽黑絕望的地牢，他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沒有心生怯意、沒有想過要放棄，反而愈相信自己沒有錯——如果不把為所欲為的皇權裝進籠子裡，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沙上城堡、空樓閣，注定會失敗的。
而且他找到了個實際的目標——如果能出去，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東廠廢掉、詔獄關掉、錦衣衛革掉，先給皇帝去了爪牙，不然當官的風險太大了。，恐怕詔獄的住戶裡，他不是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但區別於，別人都是洩似的意淫而已，他卻決定真要這樣做。
當然先是要能出去，比先還先的，是避免被餓死。
想到這，他提起僅存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脫下一隻厚底官靴，使勁敲打著牢門，出『匡匡』的動靜，口還喊道：「死人啦！死人啦！「聲音地牢盤旋，淒厲瘆人。
這一折騰，果然驚動了獄車，不一會兒就有脾步聲響起，然後一盞燈籠亮起來，一張醜陋的面孔出現牢門，粗魯問道：「直娘賊，哪個死鬼投胎去了？！」
「暫時還沒去。」沈默雙手撐兩腿膝蓋上，有氣無力的對那獄卒道：「要是再不給飯吃，就真要死人了。」
「娘球……」獄卒含糊的罵一聲，道：「詔獄裡五天一頓飯，等著。」
「通融一下」，沈默緊緊盯著那獄卒的眼睛：「咱拿錢買還不行？」
果然見那獄卒眼閃過一道精光，但旋即消失，惡狠狠的瞪著他道：「你們是欽犯，沒這待遇。」這是屁話了，有資格進詔獄的，哪個不是欽犯？
「不管原來多少，我都出十倍！」沈默伸出個拳頭道。
「可是五兩銀子一餐。」獄卒顯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沈大官人襯多少錢，狠了狠心才說出這麼個『天價』。
「我給一兩，把我倆的飯送來。」沈默道：「不過我身上沒錢，你只管去棋盤胡同要就是。」
獄卒快要樂瘋了，這一兩也忒好掙了，以至不敢相信道：「不是誑俺的？」
「我堂堂二品大員，會拿自己的信譽開玩笑嗎？」沈默道：「這樣，你還不相信的話，我寫個字據，你拿著去我家討要，如何？」
「這倒可以。」那獄卒覺著這沒問題，便道：「那就寫。」
「寫不了。」沈默搖頭道：「我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勉強提筆寫就，家裡人也不認得我的字。」他諒那獄卒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故而放心誑他。
果然，那獄卒尋思半天，心說：『不就是一頓飯嗎？諒他也不敢誑我』，便應下道：「你等著。」
牢房終於亮起微弱的燭光，這是沈默花二十兩銀子買來的。
藉著燭光，能看到他花一兩買來的『美食』——一些黑手乎、看不出成分的稀粥，盛一個髒乎乎的破瓦罐，僅此而已，連點鹹菜都不附送，真是世上貴的一餐了。
「真是奢侈啊……」沈默一邊搖頭歎息，一邊舀一碗稀飯，送到海瑞面前，
海瑞卻不接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其實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沈默，要不對方哪會被關這裡，又哪會花天價買一罐粥？
「客氣什麼？」沈默輕聲笑道：「說不定明天就要過堂了，你總不想到時候遭人指控、無力辯駁。」
讓他這麼一說，海瑞也不再拒絕了，伸手接過來道：「我可還不起。」
沈默也給自己舀一碗，淡淡笑道：「喝，又沒要你錢。
海瑞點點頭，便與他面對面喝著碗裡的粥。雖然都餓極了，但兩人的吃相依然斯，不失讀書人的風，倒讓背地窺伺的獄卒暗暗稱奇。
但有時候運氣不好，想雅也不成，只聽『嘎崩』一聲，沈默被粥裡的不知是一粒石子還是沙子崩了牙，癟著嘴難受地僵那裡。海瑞連忙放下手的碗，從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團成一團送到他嘴邊，關切道：「慢慢吐出來。」
按照海瑞的指示，沈默吐出了那口帶沙石的粥，一邊揉著腮幫子，一邊強笑著：「今日才知生活之艱難。」
見他沒事了，海瑞端起飯碗，低聲說一句：「許多姓只怕連這個都沒得吃。」說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沈默也接著吃起來，只是加小心，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
不一會兒，一罐粥見了底，沈默彷彿意猶未，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掛著的粥，小心的盛到碗裡，海瑞見狀道：「吃我這碗，我真的飽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我也飽了，留做宵夜。」
這時候，那獄卒又過來問道：「寫好了嗎？」
「大半夜的給你也沒用。」沈默道：「明天一早來拿。」
「你不是要耍我。」獄卒瞪眼道。
「明早沒有，任憑落。」沈默吃定了沒人敢進來，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明早要是沒有，你就等著瞧！」獄卒恨恨的威脅一句，憤憤離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宿沒睡好的獄卒又來了，這次運氣不錯，沈默二話不說，便將昨日他給的紙張遞出來。
那獄卒一看，竟然都認得『見面即付銀貳什兩。』落款是『沈默於詔獄』，見沒有一個犯禁的字，便揣到懷裡，道：「要是成了，咱們就萬事好商量，要是不成，你倆等著餓死。」正到了他交班的時間，獄卒便不再囉皂，揣著那字據，急匆匆離開了地牢。
上到地面上，是為防內外勾結的例行身，那張皺皺巴巴的字據自然被捏了出來，身的千戶正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財了啊？弟兄們咋沒你這好運氣呢？」
獄卒一陣肉痛，道：「老規矩就是。」
「這還差不多。」千戶這才把字據丟給他道：「晚上喝酒，老地方，我請客哈……」
「唉，好勒。」獄卒肉痛的笑起來，這一頓酒，到手的銀子便少了一半，讓他不禁意興闌珊，逕直回家睡覺去了。
一覺醒來，他又想到好歹還有十兩，也是平時一個月都賺不到的，這樣一尋思，心裡也痛快了許多，便馬不停蹄來到棋盤胡同的沈府，將那紙條交給了門子。
門子一看是大人的筆跡，哪敢怠慢，一面讓他門房喝茶，一面趕緊將字各送到後院的夫人手。
一知道沈默出事，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們，獨自回到京城坐鎮。她很明白，家主下獄，府必然群龍無，幾位先生雖都大才，但沒有她這個主母鎮著，肯定會亂作一團。所以縱使什麼主意也不拿，她也得府裡坐鎮。
看過那字各之後，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請三位先生定奪。
王寅拿到字條後，看看便交給了余寅，余寅接過來，把字條反面朝上擱桌上。起身從書架後拿出個小瓷瓶，從瓷瓶挑出些紫色的粉末，小碟用清水調勻，然後用小棉棒粘著，均勻的塗紙的背面。
做完這一切，三人屏息盯著那紙面，只見變戲法似的浮現出一個淡藍色的問號來。
顯然大人需要有人為他解惑。說來也巧，恰好他們剛剛得知大人遭災的原因，正準備設法將消息送進去呢——據日昇隆大掌櫃交代，那本書的名字叫《西遊記》，其有大量諷刺當今的情節，三人找來一看，可不麼……比如第七十八回，比丘國王縱慾過，身體垮了，惡道國丈給出的方子是，以一千一一十一個小兒心肝做藥引，『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以長生為名，行縱慾之實，很難不讓人朕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再說另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老虎、鹿、羊之類的邪門道士，跟幾個和尚鬥法，後被那猢猻一頓收拾了，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種例子書不一而足，可以說書出現的皇帝、國王之類的，十有八是昏君，身邊還總有道士——而且還是惡道士，瞎子也能看出來，原型還是於：毒靖寵幸道士。
如果說這些還有附會意味的話，還有加露骨的情節——小說，車遲國國王因為和尚祈雨不成功，就到處捉拿和尚為道士服勞役，致使二千多名和尚「死了有七，自了有七八」剩下的五也是不死不活。到了滅法國，那國王只因為有個僧人誹謗過他，就立下誓言要殺一萬名僧人，師徒到時，還差四個就夠數了……這些情節，都精確的指向嘉靖皇帝。因為這位道君皇帝，崇道的同時，還大肆打擊佛教，不僅皇宮禁城撤佛殿，還下旨令僧徒還俗，禁修茸寺院，及私自剃為僧。這些情節實是太過露骨，也難怪嘉靖帝會氣得二佛升天、三佛出竅，要拿作者是問。
但這種書是沒人敢署名的，所以扉頁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卻有推薦者沈默的大名——這本是一種商業手段，但此刻卻成了他『誹譏當今、圖謀不軌』的罪證，再聯繫到他和海瑞的關係，難免會令皇帝浮想聯翩，把他關起來和海瑞做伴，也就不足為奇了。
令人費解的是，大人為什麼要推薦出版這種書？那些書商又怎會狗膽包天，允許這種書出版呢？當然現不是尋思這個時候，得設法讓大人知曉此事。好他們早就謀刮此事，現東廠的人上門來要，倒省了一番周折。
於是沈明臣出去，請那獄卒花廳喝酒，獄卒推脫不掉，只得隨他進蕊
沈明臣本就風趣，又刻意籠絡，那獄卒也只道他，想請自個代為照顧東主，所以也沒什麼戒心，雙方很快就稱兄道弟起來。酒過三巡、面紅耳熱之際，沈明臣拿出一張二兩的銀票道：「這是老哥的辛苦錢，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
獄卒本就為收入腰斬肉疼，現見對方多給了八十兩，哪能不樂開花，喜滋滋的把銀票收入懷，拍胸脯道：「老弟放心，日後有我罩著，你家大人裡面不了屈。」
沈明臣心冷笑，一個小小的獄卒這麼大口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但面上還是一臉感激道：「有老哥這句話，兄弟就放心了，日後請費心照顧我家大人周全，寒家自不會虧待兄弟。」
「好說好說。」獄卒滿口答應下來。
「來來，喝酒喝酒。」沈明臣慇勤的敬酒道。
獄卒乾了杯酒，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意猶未道：「不能喝了，咱還得回去當差呢。」
沈明臣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門口，從下人手拿個食盒過來，對他道：「我家大人食不厭精，肯定吃不慣那裡的伙食，請老哥將一盒菜餚轉交給他。」
「這個……」獄卒為難道：「咱們那裡非比尋常大牢，不准從外面帶東西啊……」，話音未落，手又多了一張銀票，他一看，又是一兩，拒絕的話直接嚥下去道：「我勉為其難。」
「拜託了。」沈明臣一抱拳，目送他離去。
獄卒拎著那食盒，先去了一趟票號，把那些票子兌了，然後才回到詔獄，那千戶果然班上，看到他便笑，獄卒偷偷把他那份奉上，千戶的笑容燦爛了，道：「走，喝酒去。」
「不去了，還得當差呢。」獄卒道：「這幾天風聲緊，哪敢隨便翹班。」
「那成，我送你下去。」千戶巴不得省下這一筆呢，便打開地牢的門，轉過身來才看到，他手裡還提著個食盒：「什麼東西？」
「是他們家讓我捎給他的。」獄卒心說果然躲不過，小聲道：「人家是點了票子的。」說著又遞上四十兩，正好給千戶湊了個整。
看錢的面子上，千戶不追究他違規了，但那個食盒必須檢查清楚，萬一有什麼夾帶，責任可就大了。但他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一番，確認這就是個普通的食盒，沒有任何機關，筷子和碗碟也一樣，這才罷手道：「下不為例」，又小聲叮囑道：「別讓人看見。」
獄卒趕緊提著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逕直給沈默送過去，看錢的份上，這次他的態好多了，把東西輕輕放下，還和氣的說，有什麼需要管吩咐。
「果然是錢能通神啊！」待那獄卒走遠了，海瑞半嘲諷半感歎的對沈默道。
沈默卻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蠟燭，要食物就有了吃的，這都是錢的功勞。」說著把食盒的碟碗擺出來，只見裡面的魚被砍成數段，丸子也支離破碎……但凡一切能藏東西的，都沒逃過被肢解的厄運，可見東廠之變態。
但對一天前餓的眼冒金星的沈默兩個來說，只要填的飽肚子，管它啥形狀了，將一雙筷子遞給海瑞道：「來，吃飯，吃了飯才有力氣……」
「別再說了，我吃就是。」海瑞接過筷子，與沈默一起狼吞虎嚥起來。
說來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兒那樣，吃著吃著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樣學樣，拿團茅草送到他嘴邊，小聲道：「慢慢吐出來。」
海瑞搖頭，表示自己沒那個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他後背上，一個白色的丸子便從海瑞口噴了出來，正落那團亂草上，沈默看了看，搖頭道：「吃魚丸也能被卡住，你還真是狼吞虎嚥呢。」
海瑞又不傻，當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魚丸了，但還是很配合道：「餓極了……」說完便繼續喝他的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