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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四五二章 文 / 三戒大師

    市舶司大堂裡人頭濟濟,一眾商人們望著那些割地毯的「廚子」,不知道要搞什麼花樣。

    過一會兒,一張完毯,便被切割成無數方方正正的小塊,有使者用托盤托著,每人盆分上幾塊,沈默也不不例外。

    待所有人盤都有了東西,沈默表情平淡道:「今天沒什麼菜餚宴請諸位,就請大家嘗嘗巴達維先生的波斯地毯。」

    眾人一片嘩然,紛紛乾笑道:「大人可真會開玩笑……」但讓他們驚掉眼珠的事情生了,只見沈默從碗裡夾起一片地毯,便放嘴裡咀嚼起來。

    難道這種地毯真能吃?見大人做了示範,眾商人不得不效仿,也都夾一筷子塞到嘴裡,嘗試著嚼一嚼,下一刻卻又紛紛『呸、呸』的吐出來,不少人還叫道:「水、水……」

    桌上沒有水,水瓶都侍者手裡端著呢,但沒有沈默的命令,誰也不敢拿給他們喝。

    沈默也吐出口的地毯,問眾人道:「大家覺著味道如何?」

    「滿口鹹味!」眾人七嘴八舌道:「還苦死了呢!」終於有人恍然道:「這地毯不會是海水裡泡過了!」大家這才明白,知府大人是當場驗貨呢,只是這種方式,哎……幹嘛要讓大家跟著吃『苦』呢?

    沈默正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雞,也讓自己永遠記住這滿口的苦澀!

    他一揮手,侍者才奉上水,大家忙不迭的漱口,但有一個人沒有漱口,他只是吐掉口的地毯,面不改色的坐那裡……毫無疑問,正是巴拉維。

    沈默將漱口水吐到銅盆,望著他道:「巴拉維先生,您覺著味道怎樣?」

    「會大人。」巴拉維呵呵笑道:「我想說味道好極了,但那太違心了,實話實說,除了正宗的波斯羊絨味。」

    「你撒謊!」黃錦怒了,尖聲道:「大家都唱著又苦又鹹,你怎麼就覺著沒味道呢?」

    「親愛的黃公公,我沒說沒味道。」巴拉維道:「我已經說過了,正宗的波斯楊婆娘瓜,就是這個味。」說著咧嘴笑道:「如果大人因為我們的地毯口感欠佳而怪罪,那我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因為我們那裡,這東西是用來踩,而不是吃的。」

    眾人不禁對這個巴拉維刮目相看……還真是一塊膽大包天的滾刀肉呢!

    沉默卻不急不躁的笑道:「原來波斯地毯味道如此獨特啊,不知你們那兒,羊毛能代替鹽吃嗎?」

    「當然不能。」巴拉維搖頭道:「只是一種獨特的味道,本質上還是羊毛。」

    「那好,我們看看。」沈默拍拍手,侍者又抬出一口大鍋,就院子裡生起火來,再往鍋裡注入清水,然後把那些地毯鍋煮了一會,同時每人席前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

    沉默端起碗,輕啜一口,笑道:「大家常常,味道如何?」見眾人面露猶疑之色,他保證道:「這確實是普通的豆漿。」眾人這才嘗一嘗,果然是淡而無味的真正豆漿。

    「別都喝了。」沈默要是喊晚了,那豆漿就要被餓極了的商人喝光了,只聽他說:「待會有大餐招待各位,現請讓侍者加點水。」

    眾人這才意猶未的擱下碗,看侍者將鍋裡煮地毯的水舀來賓的碗裡,只見那碗的豆漿頓時凝成豆花!

    眾人心同時浮現出句俗話道:「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誰都知道要讓豆漿凝固,必須點鹵。沿海一帶點鹵的方法,便是將海水煮一煮,待濃提高後,加進豆漿裡。

    「巴拉維先生,您還有什麼話要說?」沈默似笑非笑的望著那死胖子道。

    巴拉維這下沒法抵賴了,他就算再不要臉,也不能說我們的羊毛還可以點鹵。因為他知道,事實面前,沒有人會再相信自己的鬼話了。想到這,他不由心歎口氣,知道這一局是輸定了。

    原本巴拉維以為,沈默會很粗暴的對待自己,就像那些只會查封、抓人的地方官員一樣。那樣他就可以將自己塑造成一個不畏強權的勇士,好煸動聯全一眾不明就裡的商人,一起抵制市舶司。相信對方迫於這種壓力,自己可以安然脫身的。

    可誰知沈默偏偏以柔克剛,以理服人,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誰還會跟著他瞎起哄?若是再扛下去只能讓自己淪為笑柄,任人嘲笑,沈大人這時想辦了他,就不會有任何麻煩了。

    巴拉維顯然是明白,什麼叫『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小眼睛一眨,便一臉痛苦的起身,身沈默施禮道:「看來真的是海水,不過我巴拉維向真主起誓,確實事先不知情的……誰都知道我巴拉維誠實可靠,童叟無欺,萬萬不敢以次充好的。」

    「你的貨物泡了水。」黃錦尖聲問道:「難道自己都不知道嗎?」

    「那八成是管貨艙的人,怕我責罰而隱瞞了下來。」巴拉維拿起一塊小地毯道:「公公您看,看不出來,也摸不出來,我也沒有大人的智慧,能想出來檢驗的法子,所以一點不知情。」一推三五,便把責任撇乾淨,這樣的人才,不當官真的可惜了。

    沈默也不跟他糾纏,從袖子裡掏出那份合約道:「這上面白紙黑字,如果一方的質量出現問題,必須無條件退貨退款,並支付給對方一倍的價款,作為罰金……如果是惡意,還要再加一倍。」說著哂笑一聲道:「就不算巴拉維先生是惡意的了,請交給市舶司白銀一二十萬兩,然後把你的貨領回去。」

    巴拉維心自有算盤,他將進來的大明貨物賣出去,大概可以賺到十萬兩銀子,若是支付賠償,恐怕不但沒了結餘,還得小虧一筆。

    好虧的不是太多,他自我安慰道……因為形式比人強,這杯自釀的苦酒無論如何都必須喝下去了。

    心痛如刀割的答應了沈默的要求,巴拉維心十分生氣,他心說:「總不能這趟白跑了,既然合同裡有保護買方的條款,那我說不得要利用一下,來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想到這,他便對沈默道:「鄙人完全接受大人的處罰,因為您從嚴檢驗布匹,理所當然。」說著冷笑一聲道:「所以我們決定,待大人以同樣的待遇,大明出口的那批瓷器,等到了波斯後,也要加倍檢驗,如果到時候以碎次充好,也要加倍罰款!」

    眾人心說這不存心報復嗎?沈大人肯定不會答應的。

    但沈默偏偏就答應了……他當然可以用簡單粗暴的手法對付巴拉維,可他對市舶司的期許很高,希望它能夠快繁華起來。要做到這點,先就得打消商人們對官府的疑慮,因為自古官員視商人為奴僕、為肥羊、為仇寇,當需要時驅策,當缺錢時盤剝,當商人做大時消滅。所以商人與官府之間,雖然相互利用,卻從沒真正的信任可言。

    而他要做的,就是商人樹立起自己的威信,這個威信不是光靠強權的,因為商人們沒有權,所以只會口服心不服;他還得靠以理服人,因為商人們也可以有理,所以說服了,那就是真服了。

    沈默這次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從此提起他沈大人,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來。所以他答應了,並沒再提任何要求。

    巴拉維心說,你是不知道印洋的歷害,遇上成串的暗湧,扎得再解釋,也得碎一片。

    於是他交了罰金,把地毯收回來,準備想法賣到美洲大陸去,那些人傻錢多的佛郎機人賺回來。然後便連夜出,第二天與大隊伍上海匯合,往國內開回去。

    他這邊長話短說,到了次年一月份,經過三個多月的長途跋涉,終於到了波斯。這雖沒遇到大的風暴,卻顛簸的比往常厲害……當然這裡面有故意的成分。巴拉維心道:『估計得打了一半。』心不由雀躍起來,不光是為了出口氣,還為了巨利——大明的瓷器多貴呀!如果打破了一半,明國人得賠他萬兩之巨,這個錢不但足以彌補損失,還讓他賺盆滿缽滿。

    心一得意,便大張旗鼓的邀請相熟的商人一齊栓驗,還特意請了一班樂隊大吹大擂,顯然是想讓明國人丟個人,以洩心頭之恨。

    誰知當一簍簍的瓷器打開,奇跡卻生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顛簸後,簍子裡卻邊個碟子都沒有碎,別提別的了。

    巴拉維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過去……沒撈著報仇倒其次,關鍵是這趟連本沒賺回來,還得賠上好幾萬兩銀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也沒見沈默再動手腳啊?因為他早就動過了……當初巴拉維執意要加那個『賠償條款』,他便擔心對方會拿這個做章,便一琢磨著怎麼解決這問題,起先也想不出來,後來一吃飯時,看到一道豆芽菜。才靈機一動,想出個法子來。

    他命人包瓷器的時候,除了按過去原樣包裝之外。還命人空隙處放滿了綠豆,然且灑上少量清水,將蓋子蓋上,包裝的嚴嚴實實。

    如此一來,運輸途,綠豆緩緩芽。終變成豆芽……只要不見光,它就一直不會長出葉子,只要保持水分,它就能一直存活下來,這都是沈默上輩子,小學時做實驗得出的結論……他叮囑那些跟船的人,吃住瓷器邊,就是一方面防止對方故意破壞,一方面偷偷澆水,以保持豆芽的營養。

    結果無孔不入的綠豆芽,幾乎將簍所有空隙處全啊填滿,任憑途風浪顛簸,瓷器有了這樣軟硬適的無縫保護,自然安全無損了。

    當然等沈默知道這件事,已經快到第一年的夏天了,所以還是把目光投回蘇州,回到長子壓著巴拉維回到市舶司的那天。

    那天沈默其實一眼就看到長子了,誰讓這傢伙坐著都比人高半頭呢?強忍著相認的衝動,他按部就班的反擊了巴達維,待眾人用餐開了,才迎向笑著望向自己的長子。

    許久不見,長子的變化太大了,他的身形加魁梧,蓄起了短鬚,人也沉穩老多了,沈默走到他面前,本來想給他個熊抱,伸出手去卻變成重重地拍,大笑道:「學人家留起鬍子來了!」

    「你不也一樣。」

    長子呵呵一笑道,兩人動作雖然沒有以前熱烈,目光的感情卻深沉馥郁,這就是男人間久而彌豎的友情。

    短暫的寒暄後,沈默知道他會跟著巴拉維回去,換言之,連蘇州過夜都不能,趕緊拉著長子回去家裡,讓若菡出來相見,讓柔娘炒幾個好菜去。

    伯伯,弟妹都見過之後,夫妻倆把長子引見到內間,若菡挺著明顯凸起的肚子,帶著丫鬟,老媽子親來照料,即使胡宗憲來,也沒得過這種待遇。

    長子自然十分感動,卻也不敢勞駕弟妹,這時候方桌上已擺下四個冷盤,兩副杯筷,等他們坐下,若菡用塊潔淨的手巾,裹著一把酒壺來替他們斟酒,長子便慌忙遜謝,口連稱:「趕緊歇著,千萬不要忙了。」

    「夫人,」沈默笑道:「你敬了兄弟的酒,就先進屋歇著,免得兄弟多禮,反而拘束。」

    若菡一邊敬酒一邊笑道:「伯伯下次來,定要帶著嫂嫂,我們女人好有個說話。」長子夏天已經成親,是他爹一手操辦,沈默還抽空回付出參加了他的婚禮呢,見過娘子,是個靜秀氣的女孩,婚燕爾之後,便留紹興照顧公婆,卻沒跟長子身邊。

    長子憨笑一聲道:「我知道了。」喝了酒,若菡便出去了,只留下侍候。

    待她一走,沈默便眉飛色舞道:「我厲害?」

    「幾月生?」長子不動聲色的部道。

    「明年四月底。」沈默嘿嘿笑道,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我四月初。」長子夾一筷子菜,很淡定道。

    沈默嘴巴一下子張得大,不由失聲道:「不可能?你月才結的婚。」

    「我命!」長子顧盼自雄道。

    「你厲害……」沈默洩氣道,說著又高興起來道:「太好了咱們上兒女親家。」

    「你是官,我是武官。」長子有些黯然道:「不怕人家非議?」

    「官武將有區別嗎?」沈默瞪大眼睛道:「當然也是有的,」說著指指自己胸前,又指指長子胸前的『黑熊』補子道:「我這是個飛禽,你那是個走獸,咱倆合起來就是禽獸,誰也不比誰高貴。」

    饒是長子不動如山,也不禁失笑道:「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所以我說,將來你閨女跟我小子,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沈默舉杯道:「來,親家,咱們干一個。」

    長子卻不跟他碰杯,道:「我會生兒子的,如果結親的話,也該是娶你閨女。」

    「你這人還是這麼死心眼,」沈默笑罵道:「你早晚會生閨女?就算是楊繼業,還有八姐妹來著。」

    「這倒是。」長子點點頭道:「你也一定會生兒子的。」兩人這才和和美美的碰了一杯。

    「你要是生了閨女呢?」長子問道。

    「便宜了你家臭小子。」沈默擺擺手道:「你這傢伙,還不吃虧呢!」

    長子這才心滿意足笑著不說話。

    喝了一陣子,把家長裡短都說完,沈默輕聲問道:「我聽說俞將軍的日子很不好過?」

    「是啊。」長子跟他也不保密,點頭道:「還不是水軍鬧得嗎?將軍希望禦敵於國門之外,全力赴展水軍,可造船太費錢了,一個地方船廠根本負擔不起,只能分散到各沿海府縣去,結果造出來的船五花八門,千奇怪,根本不能形成戰力,我們將軍便反覆上書大帥,申請能把江浙閩的船廠統一管理,統一核算,就這事兒惹惱了各地的官府,都說我們將軍是砸人飯碗,從徵兵到供給上,處處給我們俞家軍使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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