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三八一章佐貳 文 / 三戒大師
第三八一章佐貳
聽著那些人興致勃勃的討論,沈默有些恍惚了,他感覺自己好似進入了後世的證券交易所,股評家和股民們上演著外人看來荒唐無比的戲碼,日復一日,週而復始……
用了很長時間,他才從這種荒誕逃出來,使勁掐自己大腿一下,提醒自己現是嘉靖三十年,大明朝蘇州城內,並沒有穿越回去。
對這些人的談話內容,沈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招呼那小二過來道:「我們是外地來的,聽到大家都說『券』,什麼是券啊?」
「客官,我很忙……」小二苦笑道。
三尺將一個一兩的銀錠遞過去,小二立刻收起了為難的神態,討好笑道:「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客官不是?」
「臉變得倒挺快。」鐵柱撇一句道。
小二不好意思笑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片,道:「這就是券的一種,」說著有些得意道:「而且是所有券的祖宗,萬福記的『酥餅券』。」
「我可以看看嗎?」沈默問道。
「當然。」小二將那巴掌大小的『酥餅券』,雙手奉給沈默。
沈默打量著這張券,乃是用質量上佳的籐紙裁成,正醒目的寫著『憑票兌酥餅五斤』七個整齊的楷體字,左上角有『萬福記』三個綠色的隸書字,右下角則題著『沈鴻昌』三個字,還用了私人的紅印。
再翻看北面,是一串數字『七五一一』,同樣加蓋了那『沈鴻昌』的私印。
沈默捻著這張『餅券』,問道:「可以憑這個去那個萬福記,換取五斤酥餅,是這個意思嗎?」
「您真厲害,」小二豎大拇哥道:「就是這個意思。」
沈默微微搖頭道:「這就奇怪了……方纔我聽他們討論年成和『券』的價格,好像是互相掛鉤的,如果要去兌換的話,當然是越便宜約好了,怎麼他們都聞貴則喜呢?」
「嗨,你這後生不懂了?」邊上有好事兒的食客湊過來,一把拿過小二的餅券,指給沈默看道:「你看,這上面沒有標明價格,也就是說,不管你什麼時候買的這張券,到提貨時如果餅價波動,都不會退給你錢,也不會讓你補錢。」
「而酥餅是用糧食做的,價格自然跟著糧價變化,這個懂?」那熱心的食客問道,一般來講,讀書人對這種事兒是不靈光的,食客怕對牛彈琴,白費力氣,所以有此一問。
見沈默緩緩點頭,那食客才接著道:「而糧價的起伏,受很多因素的影響,除了豐年和荒年之外,還有官府的征捐,採購,很多因素讓糧價起伏很大,導致這酥餅的價格也跟著起伏。」說著一撣那餅券道:「正常年景一盒五斤的酥餅賣一錢,而糧價極賤的時候,才賣三十;但到了糧極貴時,可以賣到三錢,這裡面的差價可有十倍呦。」
沈默是學過經濟學的人,自然很明白這種簡單的道理,但他仍有想不通的地方,緩緩問道:「雖然不是萬福記的主顧,但相信短時間內價格波動不會太大,如果想要有利可圖,得把這餅券擱上少一年半載。」說著輕輕搖頭道:「而且一家餅店撐破天一天能做一千盒餅嗎?就算把他們的餅券全收購了,又能掙幾個錢?幹嘛不直接收購糧食呢?」
那人也讓他說的有點暈了,但很快搖頭道:「你說的不對,光我自己就有一多張餅券,」說著扯一嗓子道:「座的各位,誰手裡沒有張以上的餅券,舉個手看看。」
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舉手笑道:「我們雖然餅券不多,但米券、肉券、布券、不比你們少。」
那人笑笑,對沈默道:「你看這一個大廳,十號人,就有起碼上萬斤的餅券,」說著指指裡面的廳,又指指樓上道:「而且我們還都是些普通人家,真正有錢的那些主們,誰家沒有個萬把斤的餅券、肉券、布券的。」
「這麼多的券,只要賭對了,那能不掙錢嗎?」那食客後總結道。
沈默臉上的疑惑之色,卻越深重了。
用過早點,沈默徜徉蘇州城。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蘇杭之美,是並肩的。但杭州之美,多美西湖,美勝景人,可你要看真正的江南水鄉,小橋流水,知道什麼是水陸並行、河街相鄰,還得去蘇州。
蘇州是江南城市的代表,不是因為它的園林……那些絕美的藝術品都內斂一個貌不驚人的台門裡,讓門外人無從觀瞻,只能想像。
而是因為它所有的水鄉,大、美、也古老的。即使是這正月裡,整個蘇州都洋溢著勃勃的生機。一切都像畫上一樣……小橋流水、曲徑深巷,粉牆黛瓦、古樹幽院。徜徉其,你能充分感受到什麼叫『兩綠夾一河,舟與車俱行』;行走其間,能始終領略到『彈石間花叢,隔河看漏窗』的景色;散步城內,便能情欣賞『人花走,柳岸邊行』的絕美風光。
當他走累了,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遙看古城門籐葛垂垂,回望虎丘塔滄桑而立,不由便會憶起西施、想到勾踐,想到陸蒙龜、想到范仲淹,以及前幾年才過世的唐伯虎……
沈默突然想到,年前京裡時,翰林院的那幫子同僚,整日裡吃飽了沒事兒做白日夢,時常說起將來如果外放,希望放去哪裡,嬉笑聲,總是會把蘇州府當做選,因為虎丘是第一名勝,蘇州所有人眼都是悠閒的象徵……
不是麼?應該是。這裡有園林美景,這裡有清澈流水,這裡有鮮艷桃花,這裡撩人的彈唱,這裡有天下精心的小吃,這裡有柔糯似水的美女,這裡還有數不清的茶館書肆,秦樓楚館,這裡就是可以滿足讀書人一切欲、望的天堂,人間天堂!
但是,每每yy夠了之後,那些『未來棟樑』的眼,都會流露出刻意的鄙薄,用一種尖酸的語氣道:「還是等快致仕了,去養老好了。」而後便把目光投注於杭州福州、應天濟南,甚至於宣府大同這些地方,就不肯再多看蘇州一眼。
因為他們眼,外放只是一個回京高就的跳板,當然要快出政績、大顯身手的好,此時,蘇州那種種的好,又變成了被鄙薄的壞,彷彿這是個讓人不思進取的溫柔鄉、銷金帳一般。
時至今日,絕大多數官員看來,吳儂軟語還是與玩物喪志同義的!
但是沈默要說,你們大錯特錯了!這座城市才是大明的希望所!也是華夏獲得生的契機所!
別人想起西施夫差的時候,沈默想起的卻是『五人墓碑記』,那一場世界上早的工人暴動!就生這裡,這個園林纖巧,桃花燦爛的柔美城市!
分明有一種力量,萌於這溫柔似水的城市——聽,東北半城工場如雲,萬戶機聲!看,金閶、觀前,市肆鱗次櫛比,萬商雲集!
這裡分明已經成為了江南地區的心市場,與杭州並稱為繁華之都,甚至,其地位比杭州為突出……沿著大街一路走來,沈默看到了外地客商蘇州建立的會館,至少有三十多處,江浙之外,粵閩皖鄂、湘贛魯陝的商人,無不被吸引而來,這種向心力,全國無與倫比!
即使北京城,也只是政客們眼有如此吸引力,真正的商家和財富,是不會湧到那個歧視錢與商的鬼地方去的。
沈默有些討厭這裡了,不是突然的,而是從一進入吳江縣,便開始產生這種感覺了,只是隨著一步步深入蘇州,感覺越強烈罷了——這其實另一種感覺的附生品。
那種感覺叫『責任感』!其實他一直有一種想要改變歷史,讓華夏少走彎路的想法,但別處,無論是紹興、杭州還是北京,這都只是一種『假大空』的理想,只會讓他覺著自己很高尚,卻不會刺激他進行什麼實質性的舉動……
但進入蘇州境內,這種想法轉化成了衝動,越是感受到那種萌芽的勃勃生機,越是體會到其內斂的恐怖爆炸力,這種衝動就越強了,直到不能自已,直到讓他失去理智……
是的,理智,所謂的理智告訴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危險了,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禍及家人。他比誰都清楚,大明朝至少還有八十年的國祚,自己只要隨波逐流,官居一品、安享太平是不成問題的。
兩個聲音便他腦海打架,一個道:『歷史的展,是有其必然規律的,自己任何企圖改變的舉動,都是螳臂當車,只能把自己碾得粉身碎骨,卻不能改變歷史!』另一個卻道:『歷史都是人創造的,人為什麼不能改變歷史呢?』
如果扶蘇早一步知道父皇駕崩,如果項羽鴻門宴上下定決心,如果李隆基知道楊玉環的胸部是被安祿山抓破的,如果趙匡胤能識破弟弟的狼子野心,如果朱元璋不是出身於貧農之家——他相信任何一個如果變成現實,歷史就將會大變樣!也許秦朝的國祚不至於二世而亡;也許大楚將代替漢朝;也許大唐朝的由盛而衰不會那樣猝然;也許老趙就能收復燕雲十州;也許大明朝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痼疾纏身!
歷史沒有如果,但現自己面對的不是歷史,而是未來!為什麼不這個時空,為自己的族人,拼出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呢!
『海雨天風獨往來。』其實沈默的心早已經做出了決斷,否則他也不會來到這座城市,只是這副令人窒息的重擔,一旦挑肩上,除非走到終點或者途死亡,否則永遠無法解脫。
而沈默相信,僅憑自己這一代人,是不可能走到終點的,所以如果擔上這副重擔,將會一輩子卸不下來,這種壓力讓他想想就喘不動氣,所以一直拖延著擔上它的時間。
終於,船到碼頭車到站,已經再也沒法磨蹭了。蘇州城生的一切,告訴他時不我與,只爭朝夕!
好,既然無法迴避,那就擔上!從此以後,我的畢生追求,就是這個愚公移山般的目標了,雖然還很抗拒,但這是我的宿命,『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就是我逃不開的宿命。
為了它,我將傾所有,披肝瀝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哪怕是成為亂臣賊子,一時被釘恥辱柱上,我也不會意。因為我相信,歷史終究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
當下定決心後,沈默突然想道:『如果搞砸了怎麼辦?』這是很有可能的,但他旋即安慰自己道:『既然未來已經遭透了,我怎麼折騰都不會糟?』
站一座古樸的石橋上,望著水道上悠閒往來的小船,沈默突然笑道:「蘇州,我來了。」
嘉靖三十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這一天,也是大明蘇州府同知,兼江南市舶提舉司提舉沈默,正式上任的日子。
其實他正月底已經到了蘇州,城內轉悠了幾天,正月二十八才重出去,擺開了自己的儀仗,並通報府衙佐貳雜官,告訴他們準備交接事宜,安排進城儀式。
城內的諸官早就聽說同知大人抵達蘇州了,卻一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心裡都直犯嘀咕……難道上了黑船,吃了賊人的混沌面?給龍王爺當女婿去了?成了唐僧他爹不要緊,可別給我們招個綠林太守來呀。
正眾人惴惴不安,終於得到了沈默的消息,目前負責府裡事務的蘇州推官,召集吳縣、長洲兩縣令,說:『咱們得合計合計,怎麼迎接大人……他是少年貴,肯定有些獨特脾氣,如果按照慣例可能會引得大人不快……』
正說著呢,就見任長洲縣令海瑞起身道:「大人,我那裡還很忙,就不這幫閒了。」
「這怎麼能叫閒呢?」推官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跟他講道理道:「現又沒春耕,你那邊再忙也可以放一放,但大人進城是不能耽擱的。」
「府衙吳縣,又不是長洲,我縣還是不摻和了。」海瑞將官帽戴正道:「下官上任,很多地方都不瞭解,若不抓緊時間摸清狀況,稀里糊塗等到春耕忙了,會出亂子的。」說著一抱拳道:「告辭了,二位大人。」也不待推官答應,便徑直揚長而去了。
「這人怎麼這樣?」縱使是老好人,推官也受不了了。
吳縣縣令微笑安慰道:「估計海筆架就是這個脾氣,要不也不可能這麼大名氣。」
「那倒是,」推官也笑道:「真不好說,是他的名氣大,還是咱們大人的大。」
「差不多,」吳縣縣令笑道:「您也不必擔心,下官曾經與咱們沈大人共事,他少年老成,沉穩持重,必然不會讓咱們難做的。」
「什麼?你跟他是舊識?為什麼不早說?」推官又是歡喜又是責備道。說完就明白了,定然是當初平起平坐,沈默還要稱他一聲前輩,但現他成了沈大人的屬官,心裡肯定不好受。有些歉疚道:「瞧我這張嘴,當我沒說。」
「沒事兒,」縣令坦然笑道:「已經過去了。」
「那咱們一起去,」推官笑道:「拜會一下未來的頂頭上司。」
「正有此意。」縣令笑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了!」
說走就走,一個時辰後,兩人城外的驛站內,見到了一身便服的沈大人。
縣令一看沒錯,納頭便拜道:「下官吳縣縣令王用汲,拜見同知大人。」
那推官也跟著拜道:「下官蘇州推官歸有光,拜見大人。」
沈默爽朗笑道:「快快請起,潤蓮兄和震川先生切莫多禮。」
那吳縣縣令王用汲,正是與沈默杭州時同為欽差協查案子的那位應天巡按,只是後來遇襲傷重,被呂竇印頂了,所以沈默又拉著他的手,關切問道:「潤蓮兄,身子好了嗎?」
「勞大人掛念,已經完全康復了。」王用汲恭謹笑道:「要不也不會繼續出來做官。」
那蘇州推官歸有光卻那犯了嘀咕,大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