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三七零章歸去來兮 文 / 三戒大師
第三七零章歸去來兮
說完楊繼盛的事情，沈默又問趙華的事兒道：「聽說那人暴斃了，且死得極為奇怪。」
「我派人弄死的。」陸炳淡淡道，彷彿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兒一般：「腸穿肚爛，史上留名。」又道：「你也不用替別人操心，回江南後你的麻煩也不會少。」
沈默點頭苦笑道：「我這是趕鴨子上架，沒法只能硬撐著。」
「你可得小心點，千萬別折那兒了。」陸炳道：「倭寇、豪族、嚴黨、清流，哪個都夠你喝一壺的。」
「讓他們都來。」沈默微笑道：「虱子多了就不咬了。」
「好！」陸炳端起酒杯道：「乾了這杯，當我給你壯行了！」
沈默舉杯與他一碰，一飲而，又聽陸炳道：「你雖然是官面上人，但那些人不會跟你按規矩來的，明槍暗箭，處處算計肯定免不了的，光靠著有軍隊也不行。」說著呵呵一笑道：「我已經把朱十三和南直隸錦衣衛千戶對調了，他已經啟程趕往蘇州……你有事兒管找他。」
「多謝師兄，」沈默高興道：「這真是雪送炭。」
陸炳道：「還有上次抄趙華的家，老規矩，抄家都是三七開，大頭上繳國庫，小頭就由弟兄們自個分了……一共是八十萬兩，五萬兩出來，給下面人分分，再拿出五萬兩，打點一下宮裡的管事太監、還有那些牛鼻子道士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閒話說了……剩下的錢我留了二十萬兩，你拿五十萬兩。」
沈默想也不想，便拒絕道：「無功不受祿，我要你的錢幹什麼？」
「怎能算無功不受祿呢？趙華是你弄倒的，你拿這個錢也是應該的。」陸炳耐著性子道：「你放心，賬目上已經做乾淨，趙華全家也滅了口，這世上已經不存這些銀子了。」
沈默卻只是搖頭，氣得陸炳罵道：「愛要不要！」說著又起身取來個楠木盒子，遞給他道：「你要結婚了，我也沒法去吃你的喜酒，這個就當賀禮。」
沈默打開那盒子，就見一件暗金色的背心，摸一下非絲非毛，有一種金屬質感，稍顯沉重。
「這是我家傳的寶甲，可擋弓矢彈丸，還冬暖夏涼，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陸炳道：「但我現也用不著了，你此去難免遇到危險，就送給你……這個總不會拒絕了？」
「師兄家傳的寶貝，怎能隨便送人呢？」沈默繼續推辭道。
「只管拿去，」陸炳瞪眼道：「好東西不用就是廢物一件。」
「那好，」沈默終於點頭道：「我先借用幾年，等你家有人上戰場時，我再還回來。」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陸炳搖頭道。
「師兄不也說了麼，再好的東西，不用也是件廢物。」沈默笑道：「我也不會一直用這玩意兒，還是你們家用處大。」
「到時候再說。」陸炳點頭道：「收起來。」
從都督府回家，已經入夜了，跟若菡說會話，沈默說起那件寶甲，便獻寶似的拿出來，展示給她看道：「拿剪子過來，我戳戳試試，看看是不是真能刀槍不入。」
若菡笑著給他取來，沈默便單手拎著軟甲，單手持剪子往甲上戳去，只聽一聲悶響，剪子被擋外面，並不能進入分毫。
若菡笑道：「肯定是真的了，人家陸太保還能給你假貨嗎？」
沈默卻面色有異，擱下剪子，雙手搓一搓那軟甲，聽聽裡面的動靜，再裡裡外外打量一圈。對若菡吩咐道：「把裡子拆下來。」說著將那甲遞給若菡，自己則起身，把房門緊緊關上。
若菡依言把裡子拆開一角，竟看見了厚厚幾張官票，上面一張的面額是白銀八千兩，見票即付，認票不認人。
她輕『咦』一聲，將整個綢子裡全部拆下來，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官票，籠統起來竟有兩本書那麼厚，清點一遍，竟然足足五十萬兩……她將那摞錢遞給沈默，不一言。
沈默也點一遍，吃驚道：「不會是他縫裡面忘了。」
若菡拿起盒子，伸手摸了摸，將墊盒裡的綢子揭開，一個信封赫然出現兩人眼前。
沈默拿起來一看，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五個字道：『就是給你的。』
「這是幹什麼？」若菡輕聲道。
「沒看見麼？給我的。」沈默擱下那摞銀票，雙手交叉胸前道：「可他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錢呢？」
「不如明天給他送回去。」若菡輕聲道。
「我師兄這會兒已經進宮了，半個月不會出來，就是想送也送不回去了。」沈默搖頭道：「你把它縫回去，先收著。」
若菡再不做聲，將信與官票重縫回寶甲裡，聽沈默道：「等過幾年，我倆再見面，再把原物奉還。」
「這樣好。」若菡展顏笑道：「要花錢咱自己掙，可不能靠這些致富。」
沈默擁過她柔軟的腰肢，她唇上印下火辣的一吻，嘿嘿笑道：「別人守清廉靠的是節操；本官卻靠的是娘子。」
「都是一府父母官了，還沒個正形。」若菡輕輕靠他的肩頭道。
「呵呵，本官隨和嘛，」沈默說著，一雙賊手遊走若菡身上，一臉銷、魂道：「今晚上我不走了。」
若菡的臉色登時一片酡紅，嚶嚀一聲道：「好。」
「是嗎，」沈默大喜過望，坐直身子道。
若菡卻趁勢躲到一邊去，咯咯嬌笑道：「你這睡，我去找柔娘去了。」
沈默登時垮下臉來，滿面愁苦道：「你就真的忍心……」
若菡已經走到門邊，聞言回朝他拋個銷、魂的秋波道：「一年都等了，還有後一個月，你肯定可以堅持的。」
「真是……想和你睡覺難，難於上青天啊。」沈默怪叫一聲，躺床上抱著若菡的錦被，深深嗅一口氣道：「真香啊……」
若菡望著沒正形的夫君，臉上是幸福的笑。
第二天午，沈默如約來到徐階家。比起豪闊的大都督府，徐府顯得有些寒磣，前後三進的小院子，甚至連李本家都不如，十分的艱苦樸素……讓人無法相信這是一位一品大員的府邸。
一般官員見到堂堂次輔所居如此，定然會肅然起敬，但沈默可是從江浙來的。認識一大票蘇松官員，王用汲和王崇古都跟他說過，徐閣老家是松江大的地主，壟斷當地超過三分之一的棉花供應，甚至他未來的轄區江蘇，也有桑園數頃，佔有五分之一的蠶繭供應。
要知道松江的棉布和蘇州的綢緞，都是大明朝名牌的貨物，向來為海內外所垂涎。而徐家控制相當比例的原材料，其家之富，肯定要超過趙華許多的……再對比一下徐趙兩家的住宅條件，讓沈默不得不感歎，徐閣老真是數大包子的……
徐閣老今日穿著居家的便服，彷彿一位書坊的教書先生，親切的拉著沈默進幽靜的後堂落座。桌上菜品相當豐盛，足顯主人宴客的誠意——除了幾個精緻的小涼菜外，擺著一碟黃泥螺，一碗東坡肉，一碗醬鴿子，一碟馬蘭頭，一籃脆香排骨，一盤響油鱔糊還有紅燒划水，八寶鴨子、清炒雞毛菜幾個特色的松江菜。
有好菜，當然還有好酒，一瓶紹興花彫十年陳，瓷壺裝著，水盆裡溫著，壺內佐上姜絲與話梅，僅是聞上一聞，一種他鄉遇故人的溫情，便人心瀰漫。
徐階笑道：「這可是你師母親自下廚，她的手藝都是輕易不露的。若不是聽說今日來的是魁星，我都沒這麼好口福。」
沈默一臉受寵若驚道：「師母錯愛，恩師說笑了。」便給徐閣老恭敬的斟酒。
「也給自己滿上，」徐階呵呵笑道：「北方的酒太烈，咱們南方人還是喝花彫的。」
恭敬的敬徐閣老一杯酒，沈默笑道：「學生曾經吃過松江菜，這個菜系清，甘甜，鮮美雅致，能讓俗人都變啞了。」
「還是個行家呢，」徐階笑道：「那你可知道，松江菜哪道菜重要。」
「是……」沈默點一點其一盤道：「這個黃泥螺？」
「正是。」徐階開懷笑道：「若是黃泥螺泡製不好，就休言它菜了。快快嘗一嘗。」
沈默也不推辭，嘗幾個入口即化的黃泥螺，只覺著糟香濃郁、醉味醇和、鹹鮮合一、餘味繞舌。不由用句松江話讚道：「鮮得眉毛掉脫！」
這誇獎讓向來不動聲色的徐閣老，竟眉飛色舞起來，親自給沈默斟酒，笑道：「來我家吃過飯的北方人都說松江菜別的都好，就是有個小螺螄難吃得要死，不知道一股什麼怪味，而且是生的。徐閣老還每次都叫我嘗，當做寶貝……」只聽他很認真道：「所以啊，那以後我就學乖了，再請北方人吃飯，都不上這道仙菜，一面暴殄天物。」說著自己都笑出淚來。
沈默自然也跟著笑起來。
黃泥螺開了胃口，一杯花彫又入了肚，徐閣老又招呼沈默嘗幾筷子菜品，果然是道道品味十足，讓人很輕易吃出主人的誠意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徐閣老才打開話頭道：「這次你去南方，原本是任杭州知府的，但嚴閣老提出讓上一科的狀元唐汝輯擔任，陛下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就把你改為蘇州知府了。」說著笑道：「不過你也不用糾結。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兩地沒什麼差別。而且杭州有總督、有巡撫、有布政使、有按察使，四個婆婆管你一個媳婦兒，還不如蘇州能放得開手腳。」
沈默點點頭，輕聲附和幾句……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徐階不可能只是拿出來炒冷飯，肯定是有別的用意。
果然聽徐閣老話頭一轉道：「但你蘇州，也不可能一帆風順……現朝廷有些人，把你要干的差事，視為大肥肉，肯定要狠狠啃一口；而對於那些閩浙海商來說，你又不啻於砸他們的聚寶盆，他們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這話陸都督也提醒過學生。」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悲觀，因為絕大多數人，還是支持開埠的。」徐階為他減壓道：「據我所知，海商壟斷走私，肆意壓低價格，早已經惹得很多人怨聲載道。自從聽說朝廷要重開市舶，大多數人便已經停止與海商交易，等著你這位大救星去解救……你得跟這些人多接觸一下，量的團結他們，來抵抗各方面的壓力。」
見這位信奉『言當，不如一默』的徐閣老，竟然一反常態，不厭其煩的對自己諄諄教導，沈默一面用心傾聽，一面琢磨對方的用意……對於徐閣老這種老牌政客來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這句話絕不是污蔑。
沈默看來，他之所以如此，至少有兩層含義。先，兩人之間的師生關係，已經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了，徐閣老想通過這種舉動，來暗示自己他心的地位，已達到將自己徹底俘虜的目的。再者，從這番話本來的含義，可以體會到，徐閣老是隱晦的為蘇松的大戶說情……所謂『團結他們』，換種說法就是給與他們特權。
但無論如何，他面上都要表現出感激之色，對徐階道：「多謝恩師指點迷津。」
「呵呵……」徐閣老笑道：「我這也只是紙上談兵，具體會是怎樣，還得你去蘇州自己摸。」
沈默點點頭道：「學生幹這種風口浪尖的事兒，早就做好了迎接明槍暗箭的準備，只是遠離京師，難免會憂讒畏譏，擔心被人攻訐……」
「這個你不必擔心，因為嚴黨是支持開海禁的。」徐階道：「而我大明的朝政，將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平穩了……」說著給沈默找出一份邸報道：「這是今天內閣下的，你還沒看過的。」
沈默打開一看，原來是嚴閣老一品年再滿……換言之，他擔任輔整十八年了，只見嚴嵩疏言道：『國家考課舊典，群臣歷俸年者例不引奏復職，況臣忝居廷臣之，再歷載，無尺寸之功，以年以例俱當引避。』原來是按例請求引退歸山。
沈默心說，這老傢伙要是真退了多好，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見接下來便是嘉靖帝的優詔褒答，稱讚他『忠誠勤慎，輔贊年久，勳績茂著。』不允其辭，且賜宴於禮部，蔭其一子為書舍人。
徐階臉上掛著淡淡苦澀道：「看到了，嚴閣老雖然年屆八旬，但依然老當益壯，絲毫不顯昏庸，陛下對其依然很是倚重，」說著歎口氣道：「部尚書，吏部尚書吳鵬、工部尚書嚴世蕃系嚴嵩的心腹，而兵部尚書由老將許論接替丁憂離職的楊博……這個老許年近古稀，已經只想著安穩退休了，所以一切將帥黜陟，兵機進止，都聽嚴世蕃的指揮。」
「至於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戶部尚書方鈍，刑部尚書王鏊等雖砥節奉公，未嘗與嚴黨有染，然都不過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罷了。」徐階無限蒼涼的歎息道：「嚴黨權傾天下，對於朝廷來說，自然是極大的危害，但對於你要做的事情，卻是一個契機。」
說著定定望著沈默道：「你得抓緊這個機會，做出真正的名堂來，讓市舶司成為大明的錢糧之地，到時候不管政局怎麼變，你都可以穩坐釣魚台了。」
「學生受教了。」沈默起身肅容道。
兩日後，辭別了京裡的好友同年，沈默攜家眷護衛踏上了南下的官船，目的地是闊別已久故鄉紹興。
離開了京城這個龍潭虎穴，沈默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一路上有說有笑，優哉游哉，快樂無比。他卻不知道，那號稱人間天堂的蘇州城，已經變成一個加凶險的虎穴，正悄無聲息的等著他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