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二五九章鹿鳴宴後 文 / 三戒大師
第二五章鹿鳴宴後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本屆的前五名魁，跳完預祝會試奪魁的魁星舞後，兩個多時辰的宴會便到了尾聲。按照規矩，由沈默的領唱，身披紅綢緞的科舉子們齊聲高唱同一歌，結束了嘉靖三十四年的浙江鹿鳴宴。
會後還有省裡準備的紀念品，每人一套做工精美的『金銀花杯盤』盤底刻著銘，標記著舉子的榮譽。作為此次跳魁星舞的五位，還有一個銀質墨盒相贈，同樣精美無比；對於領唱的解元郎，又有一個和田玉的筆筒贈送。
抱著一大堆會後紀念品，沈默不禁暗自感歎：『可見古今皆是一樣。』但別的舉子可沒有他那麼不乎，一個個小心翼翼捧著，都說：「終於給家裡添了樣傳家寶。」東西貴賤倒其次，重要的是這玩意承載的意義，實是太光榮了。
拜別了主考與諸位房師，沈默跟著人群往外走，便看見一個身著布衣，須皆白的老者，從眾舉子面前走過，無人認識他，也就沒人搭理他。
但沈默認識，便將東西擱到陶虞臣的懷裡，尾隨那老者，往後院走去。
府衛兵都認識他，也不阻攔，便任由其跟著那老者進了月門洞。沈默這才出聲道：「衡山公，請留步。」把那老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笑罵一聲：「解元公，你要嚇死老朽啊？」
沈默恭敬行一禮，笑道：「您老安好，方才見著，也不知您願不願意暴露身份，便沒有貿然請安，還請衡山公見諒。」
那衡山公瞇著眼睛，有些鬱悶道：「我方才出去，就是想看看，有沒有認識我的。」說著兩手一攤道：「結果，誰也不認識我。」
「天下誰人不識君？」沈默笑道：「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徵明，可是海宇欽慕的人物，您要當場自報家門，保準引起圍觀。」這衡山公便是徵明。五十年前就已經與唐伯虎等人並稱，名揚宇內了。只是科場不順，一直未能考取功名，五十四歲時，才因為書畫盛名，被招到北京，授職翰林院待詔。
他僅是秀才出身，卻有著遠超諸位進士的才華與名聲，自然受到翰林院同僚的嫉妒與排擠，心悒悒不樂。自到京第二年起，連年提交辭呈，終於五十七歲辭歸出京，放舟南下，回蘇州定居，自此致力於詩書畫，不再求仕進，以戲墨弄翰自遣，聲譽加卓著，購求他的書畫者踏破門坎，號稱『筆遍天下』。
胡宗憲到任後，幾次三番延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於把這位老先生搬來，成為府上的幕賓，負責巡撫衙門一應公往來。
兩人早府結識，徵明對這位才華橫溢、且十分尊老的後輩很是欣賞，與他相處的十分融洽。所以沈默便直接問道：「這兩日可出了什麼大事？」雖然全力備戰科舉，但他還是對朝局，尤其是浙江的局勢，保持著高的關注，尤其是一些不尋常的現象，是究根問底……比如說，胡宗憲突然缺席鹿鳴宴一事，看似尋常，細想卻可能蘊藏著極大的變故，所以他要打聽清楚。
「大事？能有什麼大事？」徵明搖頭笑道。
「那方才為何不見胡丞？」沈默輕聲問道。
「哦，」徵明笑道：「不過是小股倭寇出現北關一帶，因著距離省城太近，胡丞謹慎，便親率部隊過去清剿罷了。」
「小股倭寇嗎？」沈默輕聲道：「多少人？」
「據說餘名，多不超過二。」徵明不以為意的笑道。
沈默緩緩點頭，便也不放心上。說完正事，老先生突然笑道：「聽說，你要與我那殷家侄孫女成親了？」
沈默乾笑一聲道：「您老的消息真靈通。」突然想起數年前，沈京講過的那個，徵明贊殷小姐乃是紹興第一美女的典故，不由開懷笑道：「過兩日便回去訂婚，等把日子訂好了，還請您老到時賞光。」
徵明呵呵笑道：「你若是忘了我的喜酒，看老頭子不罵死你那老岳父。」
沈默眼前兀然浮現出，老岳父手持雙刀的模樣，趕緊保證道：「回去就把您寫賓客錄的第一位，一準兒忘不了。」
徵明笑道：「那還差不多。」便拉著他進去喝酒，但那個還外面等著，沈默也只能婉拒。
出來後，沈默便問位道：「怎麼樣，後有多少人答應？」
「五十個，咱們紹興府的舉子，有八成都來。」吳兌微笑答道。此次參加鹿鳴宴，還有個很重要的任務，那就是邀請同年的舉子，能一同參加瓊林社的授課活動。
瓊林社畢竟已經打響了牌子，七人宴會前後分別一招攬，便有多半願意參加的，剩下小半不來的，也十分歉意，都說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才缺席，還保證下次有機會一定參加。
等回去後，便有士子們的代表過來，說已經靈隱一代找好地方，請瓊林社次日前去指導。
沈默問那幾個代表道：「不知大伙有什麼要求沒有？」
幾位代表恭敬道：「沒有別的請求，只待聆聽解元公、青籐先生，和諸位大才登台講授了。」
起先七位還頗不以為意，還頗有些不以為意。心說講就講，畢竟四書五經、朱子語類都已經爛熟胸；到得那講壇之上，估計也能講出些義理來。
可待那些代表走了，我們的復興七子便開始直冒冷汗了。
他們突然意識到，雖然自個書讀了不少，可從來都是坐台下聽別人講，卻從沒眾目睽睽之下，給別人授業解惑。遑論是面對上千落第舉子了——別忘了，能參加鄉試的都是千里挑一的讀書人。
想像一下，那闊大恢宏的場面上，本屆士子濟濟一堂。而他們這些『經魁』立眾人面前，本應是侃侃而談；但不幸的是，上千名青年才俊的灼灼注視下，卻心慌意亂，『足將移而趔趄，口將語而囁嚅』，張口結舌，手足無措，只好等著所有人面前大出其醜！
光想像一下，到時會有上千雙審視的眼睛盯著自己，便嚇得幾位腿腳軟了。
見大伙都打起退堂鼓，雖然沈默也麻了爪，但還是鼓勵道：「我們今日先演練好了，到明日只當台下是一千棵大白菜既可。」說著沉聲道：「這可是我們瓊林社面臨的第一次考驗，能不能一炮走紅，就看這一場了。是知難而進，還是知難而退，全看諸位了。」
眾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各自回房準備講課稿，晚上又把別墅裡的衛兵、書僮、管家、廚子、丫鬟一干人等，集到院子裡，權且充作聽眾，開始輪流站桌子上講課。
沈默第一個上去，這才現當老師不是那麼簡單……即使對著眼前這幾十號人，看著他們滿是笑意的目光，他還是一陣陣暈，腹早已反覆斟酌好的說辭，卻不知該怎麼表達出來，完全沒了平時談話時的舌燦蓮花。
『果然大有演練必要！』沈默暗暗道。看著台下緊張望著自己的位，他給自己打氣道：『全是白菜！好，正式演練！』
深深吸了口氣，安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院子裡便鴉雀無聲，沈默終於開始講演起他預先思量好的課程來。那些親兵僕役們，都目不轉瞬的望著沈默，聽得十分的認真。
上課啊，讀書人的事，多麼神聖啊，平時想聽也撈不著呢……雖然比社戲枯燥多了，雖然什麼都聽不懂，但勝稀罕啊！這到了多少年以後，跟孫子提起來，說爺爺我當年聽過解元公講課哩，多麼榮耀，多麼自豪啊！
起初與這些崇拜的目光相對，沈默還頗為不自然，那講演也經常出現磕絆，不過好這些聽眾不挑，任他胡說八道。這種寬鬆的環境過一陣子，他便摸到一些竅門，還很管用哩！
於是後來的講演便越來越順暢，漸漸進入旁若無人的境地；雖不至於天花亂墜，但胸所學終於如流水一般，毫無阻滯的宣講出來！
當他講完，徐渭個沒口子叫好，把他猛誇一陣，然後問道：「快講講訣竅何！」顯然已經認可了他的講課水平。
沈默擦擦額頭的汗水，虛脫道：「量往上看，不看他們的眼睛，你就不緊張了。」
「往上看？」眾人紛紛體驗道：「那不成了目無人了嗎？」
「哦，目光量不要脫離他們的腦袋。」沈默自我總結道：「盯著他們的額頭以上，便可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