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一二一章至一二二章 奪魁 上 文 / 三戒大師
第一二一章至一二二章奪魁
但是『皆雅言也。葉公』個字連一起,看起來簡直不知所云。
不過對於跳躍性思維強大的沈默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他知道前四個字的原是『《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話,大體相當於當今的陝西話。而孔子是魯國人,平時說的是山東話。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孔夫子平時交談用山東話,但誦讀《詩》、《書》和贊禮時,則改用陝西話。』
當然具體的解釋還得聽朱子的,他老人家說:『雅』即訓『常』,雅言即『訓常』,乃聖人之德行也。
再看『葉公』二字,原是『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朱子解釋道:『葉公者,字子高。楚葉縣尹,僭稱公也。』這話的意思是,葉公問孔子的學生『你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子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搞明白兩句各自的意思,下面就開始扯了……將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就算是成功了。
沈默突然現,這道看似無理的截搭題,弄清各自的出處後,竟然變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題。因為朱子介紹完葉公是哪位之後,又註釋道:『葉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問而問者,故子路不對;抑亦以聖人之德,實有未易名言者與?」
『聖人之德』四個字,便將前後兩句聯繫起來,把題意堂堂正正表述出來,只要你背過論語和朱子註疏,便能直接破題,不用你亂猜胡謅。
說實的,這是沈默第一次做截搭題時,心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往常遇到的那些,往往是考官生拼硬湊而成,即使出題人自己的標準答案也是牽強附會,答題者自然是雲裡霧裡,找不到嚴絲合縫的答案。
沈默不由暗讚道:『能把截搭題出得這麼堂堂正正,讓人破起來心服口服,唐荊川果然不負『唐王』之名!』『
既然破題無誤,下面的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便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寫得他大呼過癮……
一篇章寫完,再如縣試時那般細細檢查數遍,遣詞造句無誤,韻腳韻律流暢後,這才一筆一劃的用館閣體謄寫卷子上……李縣令曾經說過,單憑他這字,哪怕章寫成豆腐渣,都是可以當上秀才的。
第一篇章寫完後,時間快午了,沈默伸伸筋骨,把卷子小心收起來,準備吃完午飯再寫。雖然火燒已經涼了,但他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將就著也就吃了。與他抱同樣念想的還有很多,不少考生都從籃子裡拿出乾糧和竹水壺,開始用飯。
但一些個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乾糧,他們只接受熱騰騰的飯菜。便有考生拿出銀子,請求巡考的差役,去外面取回家裡送來的食盒。
知府大人把門都封了,差役們哪敢擅作主張,便讓他們先忍著,派個代表上去小聲請示道:「府尊,有些個考生沒帶乾糧,請小的們幫著去買點。」
唐知府搖搖頭,淡淡道:「管為考生服務無可厚非,但考場不是市場,需要絕對安靜。而且此時進出容易生舞弊,讓他們死了這條心,本官是不會同意的。」
那差役下去後不久,考場上便響起一陣嘰嘰喳喳聲,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不幹了,他們有的是真沒帶乾糧,有的是就等著差役考題送出去,把答案送進來呢,自然不願意。
這時『啪』地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下了個機靈,只聽唐知府冷聲道:「再有喧嘩者,杖二十逐出場去!」
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還挺著脖子道:「打死我們也是要吃飯的!」他顯然不知道什麼叫『銃打出頭鳥』。
「叉出去!」唐知府牙縫蹦出三個字道。
便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兵丁衝進來,把那嚇呆了的小子從座位上提起來,倒拖著往後院去了。
那小子這才知道誰是紹興府的老大,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饒起來,卻已經晚了……兩個兵丁將他拖到南牆根,往個『丫』字樁上一壓,再拿破布頭塞住他的嘴。便操起起手指厚的板子,狠狠的打起屁股來。
聽著那小獸受驚般的『嗚嗚』聲,所有老兄都老實了,雖然依舊飢腸轆轆,卻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唐知府這才命人從後堂抬出一筐筐摻著豆面的炊餅,給那些沒飯吃的考生,再一人給點蘿蔔鹹菜,權當是免費午餐了。
光吃肉火燒也膩,沈默看那麵餅還挺軟的,便跟身邊人換了一個,吃了一半就飽了。
他用抹布將手指和桌子認真擦乾淨,這才拿出卷子,開始答下一道題『道之以德』。這是一道大題,也就是題意明白,不會讓人誤解的題,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
沈默知道此題出自《論語》,全句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顯然是要辨證德治與法治的關係……但並不是讓你各抒己見,因為朱子已經給了確鑿的答案:『德治為本,法治為輔!』你要是敢不同意,就是異端邪說,準備去邊包圍大明。
不是每個考生都像他那樣仔細到龜毛的地步,許多人不到午便已經答完兩道題,只是礙於午時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場規矩,才耐著性子等著。
一欸午時的梆子聲響起,便有好些個考生起身交卷。唐知府命他們拿著卷子,遠離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後,低聲吩咐道:「將考卷依次交上來,不得喧嘩,本官現場批閱。」
第一份卷子遞上去,兩個差役接過來,一個拿著封面,一個拿著封底,向兩邊一拽,便將折十張的答題卷展現府尊大人眼前。
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筆,端著墨盒一邊伺候。唐知府接過筆,這才開始閱卷,竟然一目數行俱下,轉眼之間便閱完,章後面落下兩字評語。
見府尊收筆,兩個差役便將卷子合起來,退給那考生道:「明年再來。」
那考生本來就忐忑不安,聞言雙腿一軟,險些跪地上,哆哆嗦嗦接過考卷道:「大大……大人,您僅用數目便判定學生的試卷『不通』,是不是有些……」鼓足勇氣一咬牙道:「有些草率啊?」
唐順之一面批閱下一份卷子,一面將第一份『狗屁不通』的地方背誦出來,連背了數處,竟然一字不差,末了淡淡道:「你自己覺著,通順嗎?」
那考生羞紅了臉,行個禮,抱著卷子退下了。
就這個功夫,唐知府已經接連批完四五份卷子了,結果不是『不通』,就是『跑題』,一份都沒有取,把後面的考生駭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大人,請多寫幾個字。」他的意思是,別再倆字把我打了。
唐順之點點頭,果然刷刷寫下兩行詩句,卻依舊不取。
那考生接過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語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乃是唐詩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誇學生的章有聲有色了,為何還不取呢?」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聲有色?何出此言?」
考生便指著那詩道:「黃鸝鳴翠柳,不是有聲嗎?白鷺上青天,不是有色嗎?」
這時唐知府終於一份卷子上寫了個『』字,候一邊的差役便將其拿給一邊的書吏,將名字謄寫上面。
唐知府則繼續閱卷,見『鳴翠柳』仍然站那裡,便輕聲解釋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也。」考生羞愧的顏面而走。
眾考生只見知府大人閱卷如飛,包括寫評語的時間,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過數息,便可立判高下。且能復誦不取者之謬誤所,令人無從辯駁,不由歎為觀止,大伙心道『人和人差距咋這麼大呢?』。又見份試卷,成以上都被打回,心是驚駭莫名……其實府試錄取不足三人,這個概率是完全正常的,只是親眼看著一份份卷子被打回,讓考生產生式如『海底撈針』一樣的錯覺。
有個考生靈機一動,便考卷末尾寫了一打油詩道:『學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還不,回家咋見娃他母?」
唐知府看到他這歪詩,便每句後面加兩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詩成了:『學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還不——肯定,回家咋見娃他母——跪下。』只好撓著頭,哭笑不得的下去。
但也有心裡有譜的,覺著自己一定能。有個考生乃是諸暨縣案,已經被縣裡胡吹海捧暈了,覺著自己定能再連兩,曾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給唐知府,矜持笑道:「學生諸暨案周……」
卻聽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場法令,說出名字便取消資格。」
周案趕緊閉嘴,差點沒把舌頭咬下來。暗暗憤懣道:『看看我那如煙花般絢爛的章,還需要人通融嗎?』
府尊大人果然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會兒,周案心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誰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來。
周案的笑容凝固了,他張大嘴巴道:「大人,什麼意思?」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鹹不淡道,便繼續閱卷如飛。
「我是案啊……」周案覺著真是撞了鬼了,還沒聽說過有縣案不府試的例子呢。不由又驚又怒道:「縣案是必秀才的啊!」
「沒人規定本官必須錄取縣案。」唐知府淡淡道。
周案氣極反笑道:「我的案可是真刀真槍考出來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諸暨的應屆考生也都不夠資格了!」說著抖動卷子道:「您說說,我這兩篇章哪裡不好了?連前三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不為所動,該怎麼批還怎麼批,只是輕聲道:「看評語。」
周案低頭一看,只見一行絢麗的行書道:『請岳蒙泉來,本官一併錄取。』看完便刷得一聲臉紅了,將試卷塞進懷裡,朝知府大人行個禮,匆匆走了。
原來小題是他自己所作,大題卻剿襲了正統年間會元岳正的章……當初雖然知道是剿襲,但他完全不擔心,因為『道之以德』這種大題的程墨滿天飛,考官不大可能看過自己用的那篇……即使看過了他也不怕,因為大明律沒有規定不許剿襲,考官又沒法挑章的毛病,只能自認晦氣,吞了這顆臭蒼蠅。
其實他天生記憶力好,腹程不下三千件,縣試的兩篇章便都是剿襲而得,竟然至今無人察覺,今日這才故技重施,想繼續用投機取巧的法子過關。
可這傢伙也不打聽打聽,唐順之是何許人也?那是公認的天下奇才,二十二歲便了會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張璁,那年的狀元便是他的囊之物。可就算張璁氣歪了鼻子,也只敢將他降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張輔給淹了。
後來因為信仰問題,他又被攆回老家讀書二十年,就成為了超一流的大學問家。這樣的怪物什麼章沒有讀過?又怎會被個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只是輕輕一句『讓岳正來』,便解決了困擾諸位考官多年的難題,所謂舉重若輕便是這個意思。
當然也只有這樣的權威人士,才敢打破縣試案必為生員的慣例。
但唐知府終究是個厚道人,如果他將這『剿襲』事件公諸於眾,那周案的名聲便算徹底完玩,一輩子也別想再考了。現雖然考生議論紛紛,但終究沒有證據,猜測一陣也就過去了。
就一片竊竊私語,沈默和陶虞臣同時站起來準備交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