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晉都新田 第三百一十二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文 / 林家成
第三百一十二章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涇陵沉著臉,靜靜地盯著衛洛。
他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一陣壓抑中,他低沉磁厚的聲音在空中飄過,「世事無法兩全麼?」
聲音如風飄過。
他昂起頭,微皺著眉峰,怔怔地盯著前方來來往往的人流。
衛洛如他一樣,很認真地看向左側的山峰。
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對方。
衛洛知道,涇陵這一生,基本上都是想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上一次他的父親和權貴們聯手驅逐他那樣的挫折,轉眼間也被粉碎。
可以說,他平生最大的挫折,是自己帶去的。
想到這裡,衛洛苦澀難當。她不知道,像他那樣的人,像他這種天之驕子,理所當然便繼承了世間最好的一切的大貴族,能不能學得取捨,能不能明白自己剛才所說的那番話。
這一次,她的話說得很明白了,「若只願成為人人稱道,永無一人非議的晉國君主,你可棄我!你若願意留我,請忍受這些非議。」
昨天晚上,那句離去脫口而出時,是心傷難忍,此時此刻,再把這話清楚說出,那堵在胸口的,是一陣一陣地絞痛。
這時,涇陵舉步向前。
他握著衛洛的手,他這麼一走,衛洛自然跟上。
兩人十指交纏,依然是緊緊相握啊。衛洛低下頭去,看著兩隻相握的手,癡癡地望著那因為握得太緊,而隱有汗漬滲出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長而略粗,指節顯得很有力氣,這,是他的手啊。
衛洛眨了眨眼,輕輕地把右手放在他的大手上,徐徐撫摸起來。
撫著撫著,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飄落,輕輕地濺在泥土地上,不見灰塵揚起,便已深深滲入,不可復見。
涇陵的手突然一緊。
他抓疼著她的小手,那看向衛洛的眸光中,比剛才溫柔了些許。
他喃喃吐道:「小兒。」
「嗯。」
「你就不能為我稍稍退讓麼?」
衛洛一怔。
她抬起頭向他看去。
在對上她的濛濛淚眼,涇陵悚然一驚,他迅速地側過頭,目光避開了衛洛的視線。他眉峰如鎖,他雄厚低沉的聲音中,飄著無力,也飄著心軟,「請容我細思。」
衛洛垂下眉眼,她上前半步,伸手輕輕地摟著他的腰身,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懷裡,低低地說道:「夫主,小兒癡慕你已久,縱輾轉飄零,也無從或忘。以往在公子府時,明明鍾情於夫主你,卻百般相避,便是因為小兒自知,小兒所求過於驚世駭俗,難為世人所容。」
她聲音娓娓地說到『小兒癡慕你已久,縱輾轉飄零,也無從或忘』時,涇陵迅速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的細腰。
衛洛埋在他的懷中,臉在他的襟口處輕輕蹭了蹭,把眼中一不小心流溢而出的淚水蹭去,她繼續說道:「因此,小兒此生,只願為一賢士,不涉情愛,不入夫婦之道。」
衛洛苦澀地歎了一口氣,頓了頓,聲音凝滯而緩慢,一字一句地,「如今你我相知相悅,情比山海,可,小兒依然如此想來:小兒最是年少華美時,夫主對小兒最是情深似海時,尚且要與他婦共夫。小兒真是不知,待得年華老去,夫主之情意不再時,小兒將如何自處!」
她的聲音一落,涇陵便沉聲果斷地說道:「不可能!除了小兒,余婦怎會入為夫之眼?」
衛洛苦澀地一笑。
笑著笑著,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她聲音沙啞,略帶哽咽地說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涇陵,情之一字,最是多變,非你我能主啊。」
涇陵沒有說話。
沉默中,他摟著衛洛,吐出的呼吸之氣有點急和亂。
這時,一陣格格歡笑聲從身側傳來,「此兩者,遠觀似尊貴人也。近睹之,亦匹夫匹婦也。」
這笑聲,自是針對衛洛和涇陵兩人。
聲音剛落,涇陵便低聲說道:「回去再說。」
「然。」
衛洛慢慢離開他的懷抱,低頭,悄悄拭去臉上的淚痕。
涇陵依然緊牽著她的手向前走去。
兩人心事沉沉,走得也就不快。
涇陵一直沒有說話。
衛洛知道,一直以來,涇陵對自己的退讓,對自己的溫柔,是因為他愛著她。而不是他真正的明白她的難處。是了,在他那種環境中成長的男人,又怎麼會明白小女兒的心事,明白由愛情衍生的獨佔欲呢?
就算是她所處的時代中,也有不少人還在以為,愛情,就是渴望與對方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什麼與她人共夫啊,什麼名份啊,都不重要。
很多人都不知道,愛情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尊重。如果相愛中的兩個人,連將心比心,連為對方心痛,連將自己最好的一切,心甘情願地奉獻給所愛的人都做不到,那還能稱之為愛情嗎?
能寬容的面對丈夫的其他姬妾,自以為擁有這一時刻的寵愛,便是擁有了一切的女人,並沒有弄明白,她所以為的愛情,對於男人來說,只是他的一時迷戀,只是他對這個新鮮的,有點特色的青春**的一時獨寵而已!
真正的愛情的領域中,是沒有第三者的。哪怕是逢場作戲,敷衍給外人看的第三者!
兩人這時已來到了主城門。
他們剛剛走到,便看到一個車隊迤邐而來。
這個車隊很長,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邊。延綿的馬車中,飄揚著一支支三角形的,約半個幾面大的旗幟。那旗幟上,裝飾著野雞,黃鸝等鳥類的羽毛。
策馬行駛在車隊前面開路的劍客,一個個清秀體弱的模樣。
心神不守的衛洛,只是胡亂瞟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這時,她聽得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是越侯的使隊!」
「越人向來與楚人親,與我晉人相仇。想不到,此番越侯竟是親至,看來下次會盟的盟主,必是我晉國無疑!」
只有霸主國宣佈稱霸了,才會會盟諸國。
衛洛一怔,這是越侯的車隊?
她迅速地抬起頭去。
在她的旁邊,涇陵低頭凝視著她,見她看得認真,他緩緩開了口,「小兒,你出身來歷,可明說否?」
衛洛僵住了。
她一直知道,涇陵對自己的出身來歷心存疑惑。如果可能,她早就坦白了。
可是,叫她怎麼坦白?不管是她是越國公主的身,還是後世穿越而來的靈魂,這兩者,她都沒有辦法開口,沒有辦法解釋。
這是一個崇信鬼神,巫者流行的時代,她是穿越者的這個秘密,衛洛是準備爛死在腹中,隨著她進棺材的。
越是深入瞭解這個時代,她便越是知道,穿越而來,借屍還魂這樣的事,是絕對絕對不可對任何人說出的!任何人!不然,她真是不敢想像那後果。
這些年來,為了保護她這個秘密,她一直都很小心,很小心。她從來不敢洩露半點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知識!
涇陵緊緊地盯著衛洛,盯著她時青時白的小臉。
半晌半晌,衛洛都沒有回答。
她不能明說,又不想撒謊,便只能避而不答。
漸漸的,涇陵的臉色有點青灰。他薄唇抿成一線,牢牢地盯著衛洛,許久後,他才低沉地歎道:「小兒之心,何其難懂也。」
這聲音中,含著無邊的失望。
是啊,他怎麼能不失望。在一個人人相信誓言,真誠是為人處世的最基本原則的時代,衛洛在出身來歷一事上的隱瞞,對他和他們的感情,是一種最大的不尊重。
可是她,卻還在步步緊逼地要求著他的專寵。
這幾年來,涇陵一直對衛洛的出身存疑,上次得到了蔡姬一言後,他也派人調查過。可是,晉越相距太遠,再加上又沒有畫像可提供,越宮中可以聯繫詢問的人又極為有限。調查來調查去,得到的儘是一些毫無作用的消息。
晉宮相迎的卿大夫,早就侯在路側了。透過人叢,衛洛朝那走下馬車,向郊迎的卿大夫靠近的越侯看了一眼。
咦,這越侯看起來不過三十七八歲,長得倒是有幾分俊秀。
衛洛心中太亂,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不一會,車隊再次啟動,在晉國卿大夫地帶領下,越侯的馬車緊緊跟隨。
圍觀的眾人,紛紛向兩側退去。
衛洛和涇陵,也是順著人潮朝左右退去。
至於衛洛兩人,都是心事沉沉,根本就沒有精神注意眼前的熱鬧。當眾人退去時,他們也下意識的向後退去。
兩人依然手牽著手,沉默不語著。
直到越人的車隊漸漸駛入街道深處,涇陵才轉過身,大步離去。
衛洛被他拖得急行。
在兩人的身後,一個乞丐正在用筷子敲擊著爛陶碗,高聲哼唱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敲擊陶盆陶碗,是這個時代庶民有資格享受的音樂,叫擊缶為音。
這歌聲一傳來,涇陵緊握著衛洛的手便是一滑。
衛洛也是一呆。這首歌,還真是形像啊。她與涇陵之間,不就是隔著重重波濤,隔著山河,不就是道阻且長麼?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對於涇陵來說,不就是如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