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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六十七章 師徒的手段,身後是長安 文 / 貓膩

    一年前某日,整個人間落了一場春雨,無數人看到那艘巨大的船在神輝裡駛向那道金線。她站在船首,身上的青衣被春風輕拂,繁花漸漸盛開。

    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離開人間,回到了神國,誰能想到她根本沒有回去,一個人藏在最寒冷的北地。

    她沒能回到神國。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那片蔥鬱的山嶺時,便知道自己沒能回去,因為神國裡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

    那裡是岷山。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利用佛祖棋盤,與寧缺生活千年,歷盡人間悲歡離合,再修佛無數年,最終洗去體內的貪嗔癡三毒,也擺脫了人間之力的困擾,為什麼還不能回去?

    她站在岷山間沉默思考很多日夜,終於想明白了原因——她是人類的選擇,所以她的彼岸便是人間——這個原因其實也不見得完備,只是現在的她還不知曉。

    想明白之後,她沒有回到西陵神殿,而是選擇沿著岷山裡那些曾經熟悉的獵道,向著北方行走。

    她不停行走,走過無數獵寨,走過賀蘭城,走過天棄山脈,走過冰原,最終來到極北寒地,來到那座山峰下。

    青衣在行走裡變薄,青衣上的繁花漸漸褪色,她很清楚那是時間的力量,也因為自己在變弱。

    不回西陵神殿,而是去往人跡罕至的極北寒域,就是因為她隱隱中察覺到某種危險。想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現在的腰很粗,很臃腫,和以往的高胖並不相同,她現在的模樣很像孕婦,她就是孕婦,所以不想被人類看到。

    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寧缺的。

    或者正因為懷孕了,她漸漸變弱。漸漸要變成那些弱小的、曾經被她漠然俯視的那些普通人類。

    神降臨人間,漸漸變成真正的人……這個過程她曾經經歷過,她被夫子往身軀裡注入人間之力,又被夫子帶著周遊四海領略人間的美好,再被寧缺帶著行走世間,感知紅塵,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漸漸變成人類。

    在棋盤裡,她借用佛祖布的局,借寧缺的心意,重新修行,淨化自己的神軀,最終成功排出留在體內的人間之力。她以為自己在和夫子的這場戰爭裡,必將獲得最終的勝利,所以她重歸漠然,將要重歸神國,卻不料還是被留下了……沒能回到神國。她認為那還是寧缺的手段,那個手段正在她的腹中。是一個胎兒。

    桑桑輕撫小腹,臉上沒有母親常見的慈愛光輝,甚至看不到任何情緒,只是平靜,還有些不習慣。

    她看著窗外遠處那座雪峰,從回憶裡醒來,望向不遠處已經被雪掩蓋的熱海,又想起另一段回憶。

    當年就是在這裡,在冰雪覆蓋的嚴寒世界裡,夫子和她以及他吃了頓牡丹魚,在溫泉裡沉靜在幸福裡,然後夫子主持了她與寧缺的婚禮,讓兩人洞房,夫子則是**著身體,騎著大黑馬去雪海上狂奔了數百里。

    夫子那般喜悅,應該也是看到了現在,知道她可能會懷上寧缺的孩子,知道她很難再回到神國。

    當時夫子說過,寧缺和她洞房,這件事情太罕見,將來是必然要上史書的——是的,現在她明白為什麼了。

    桑桑收回視線,沉默低頭,被那對師徒的手段前後兩次強行留在人間,即便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對師徒的手段,總是這般出人意料,卑鄙下流,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卻……驚天動地。

    漫天的風雪忽然停了,雲層被雪峰那面黑海上的風吹的向四野散去,星辰漸繁,然後有明月當空。

    桑桑舉頭望明月,右手離開圓潤的小腹,向窗口外的夜空裡伸去,拇指與食指合攏,微微用力。

    她想把那輪明月碾碎,非如此不甘心。

    但現在她只能想想而已,那是神國裡的她正在做的事情,而現在的她,甚至畏懼於讓神國裡的那個她發現。

    想到精神世界最深處傳來的隱隱不安,桑桑的臉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她走到床邊揀起塊獸皮披到身上,尤其是將腹部裹的極嚴實,又輕彈手指點燃壁爐裡的柴火。

    她想溫暖自己,和腹中的胎兒無關。

    事實上,她雖然在不停變弱,依然不需要取暖,再低的溫度對她也沒有任何影響,但她卻這樣做了,她不再像當年那樣只按照冰冷的規則思考行為,也與冥冥沒有關係,更像是按照某種本能在行事,總之就是越來越像人類。

    就像窗畔那盞油燈一樣,她不需要燈,不需要光線,在如此漆黑的世界裡點一盞燈,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危險裡,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燈光真的很溫暖。

    或者也是因為那盞油燈用的是魚油,沒有煙氣,不會薰眼睛,反而會有道淡淡的油脂香味。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餓了,望向窗外,神情漠然問道:「為什麼這時候才回來?」

    荒人南遷後,雪域萬里無人,她是在對誰說話?

    屋外響起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一隻青毛狗叼著一隻被凍成木棍般的牡丹魚,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

    因為熱海被冰封的緣故,牡丹魚已經變得極為稀少,僅存的那些都藏進了海底深處,一隻青毛狗竟然能夠下到那裡捕魚,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當然,如果知道那只青毛狗便是佛祖棋盤世界裡那只威震八方的青獅的話,或者這件事情便很容易被接受了。

    桑桑接過牡丹魚。根本不理會青毛狗吐著舌頭賣萌求食,走到案板旁。用手掌將魚肉剔下切片,然後調好蘸料開始進食,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吃完魚肉後,才微微蹙眉,因為她總覺得這魚不如以前吃過的好吃。

    與魚肉本身的材質無關,與蘸料也無關,她用的雖然是手掌。但切出來的魚肉絕對要比大師兄和寧缺強,那麼味道為什麼不如以往?或者是因為少了些煙火氣?

    吃完魚肉,她還有些不滿足,甚至反而覺得更餓了,對青毛狗說道:「我要吃肉。」

    青毛狗瞪圓了雙眼,顯得格外無辜可憐。

    桑桑則瞇起了雙眼,顯得格外冷漠無情。

    青毛狗低下腦袋。夾著尾巴,向莽莽雪海走去。

    桑桑確實想吃肉,雖然她不需要進食,但卻不再像當年那般排斥人間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腹中的小傢伙餓了。

    最開始發現腹中有個胎兒時。她震驚惘然,然後憤怒厭憎,直到現在,她才逐漸學會習慣這個存在。

    她不以為自己對胎兒有憐愛之心,因為那是該死的寧缺用的手段。她只是餓了想吃肉,想讓自己更暖和些。

    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她對自己說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青毛狗回來了,拖著一隻剛死的雪狐,桑桑很滿意,烤好肉後賞了它一隻後腿。

    她開始吃烤肉,雖然比夫子當年帶她去草原上吃的羊肉要糟糕很多,但她覺得味道也還不錯。

    雖然她現在不能一步千里,去宋國吃完水席後再回來用牡丹魚做個宵夜,她越來越像普通人。

    但這樣似乎也還不錯。

    ……

    ……

    除了隱藏在雪海畔的她,對人間來說,最重要的自然便是唐國與金帳王庭之間的那場戰爭.

    金帳舉族南侵,擺出國戰的架式,唐國卻因為道門的壓力,只能用鎮北軍抵抗,交戰起始便有些吃力。

    金帳王庭的草原騎兵最擅攻擊,如烈火燎原,唐軍則是既擅長攻擊,也擅長防守,尤其是鎮北大將軍徐遲,本就以擅守著稱,他在唐國北方經營數十年,早已把這片邊疆打造的如鐵桶一般,如果放在以前,他根本不會擔心。

    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從數年前金帳王庭突然南襲,奪了包括渭城、開平在內的七城寨,唐國北疆的防線,便變得薄弱了很多,尤其是最近幾年,唐國在向晚原西北兩線,耗費無數銀錢與勞力修建的數十座兵寨,被金帳王庭以罕見的耐心,動用數萬奴隸逐一拆除後,更是如此。

    對於唐軍來說,最關鍵的問題還是缺少戰馬,曾經威鎮大陸北方的鎮北軍鐵騎,現在很難成建製出動,戰場上的主力已經變成了步騎混合部隊,在草原騎兵面前支撐的很是辛苦,尤其是十餘日前,隨著陳谷關隘的失守,金帳王庭最精銳的騎兵,甚至可以直接威脅到北大營。

    戰爭之初,唐軍表現出來的弱勢,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除了客觀的這些因素,其實也是戰略上的主動選擇。

    初春時節,青黃不接,唐軍主動退卻,拉長金帳王庭的糧草補給線,從戰略上看是正確的,只是唐軍卻沒有想到,金帳王庭會表現的如此瘋狂,拚命向著南方前進,似乎根本不在意糧絕的可能性,按照慣例,草原騎兵攜帶的乾糧肉乾份量,如果他們無法攻破鎮北軍的防線,那麼便再也無法回到草原深處,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絕對不是英明的軍事指揮,但在眼下看來,卻極到了極好的效果,草原騎兵像處於絕境中的餓狼,瘋狂的氣勢甚至壓倒了唐軍。

    雖然戰事不利,北大營的氣氛還算正常,畢竟鎮北軍與金帳王庭的騎兵打交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人們早就習慣了那些草原蠻人的血腥野蠻,自然不會被嚇倒。

    徐遲站在營地側方的項梁山上,看著遠處被風雪籠罩的草原沉默不語,不知從哪裡捲來的雪碴落在他的唇上,晨時剛剛剪斷的鬍鬚被染成了白色,看著有些滑稽。

    數名軍官隨在四周,卻沒有笑,看著大將軍有些微佝的背影,便彷彿能夠感受到他肩上承受的重量。

    「不能再撤了。」

    徐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幾個字從他被凍的有些微僵的雙唇裡吐出來,沒有任何情緒,甚至給人一種感覺,或者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說這幾個字。

    軍官們有些震驚詫異,不明白為什麼會忽然改變即定的作戰方略,雖然前鋒營打的極苦,營中的士氣有些低落,他們相信訓練有素的鎮北軍,絕對可以再支撐更長的時間。

    徐遲轉過身來,伸手抹掉鬍鬚裡的雪碴,有些佝摟的後背重新挺直,威勢漸生,這才有了些大唐巔峰武道高手的影子。

    看著那些參謀軍官臉上不贊同的神色,他沒有做更多解釋,望著正在待命的華穎,說道:「我要你守住谷河。」

    華穎昨夜才冒險從前線趕回,衣裳髒舊不堪,形容很是狼狽,眼睛卻依然冷靜有神。

    這道軍令很簡單,沒有給出任何前提條件或者後路,大將軍只給他一個選擇,那就是守住谷河。

    華穎沒有像別的軍官那樣沉默,因為守谷河的人將是他,而最後血戰將死的,必然是他的那數百親兵。

    「因為北大營的安全?」華穎問道。

    他不是在挑戰徐遲的威嚴,也不是對這道軍令的正確性有所懷疑,他只是希望大將軍能夠給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讓自己能夠說服下屬,更重要的是說服自己。

    徐遲神情漠然說道:「你走之後,我會把將軍府移出北大營,向你靠近,如果你守不住谷河,那便輪到我。」

    「為什麼?」這下就連那些強行忍住疑惑的參謀軍官,也忍不住激烈地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為什麼?因為谷河如果守不住,單于的人馬便可以通過川陵,繞過我的中軍帳,再順著岷山西南麓進入河北郡,而河北郡再往南……。」

    徐遲看著華穎和那些參謀軍官,平靜說道:「……八百里平原將是草原騎兵最喜歡的戰場,鐵騎直入中腹,誰能承擔這個責任?大唐疆域遼闊無垠,但我鎮北軍已經無路可退。因為,我們身後就是長安。」

    ……

    ……

    (對夫子寧缺手段的描述,我很喜歡,最後徐遲的話出現的有些早且硬,但是基於美學方面的愛好……那句話太**了,要寫戰爭,不用一遍,實在是過不了自己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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