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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四卷 垂幕之年第一百八十八章 歸來(下) 文 / 貓膩

    城門處很熱鬧。數千名唐軍依次走進城門洞,他們苦戰歸來,衣衫襤褸,神情疲憊,身上帶著或重或輕的傷。

    無數長安城的百姓夾道相迎,迎接著這批自前線歸來的將士,依然沒有喧鬧的鑼鼓,卻有熱情的笑臉和揮手。

    這是大戰開始以來唐軍的第一次輪換,從前線撤回的軍隊,大部分歸各州郡安置,回到長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國朝廷在戰爭中展現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結舌的效率,自募兵令發佈,數十萬曾經的退伍軍人,或自發或有組織地補充到了前線,各類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各處前線,終於讓唐國迎來了喘息的機會。

    慘烈的戰爭還在疆土上繼續,各地迎接將士歸來的儀式莊重但簡樸,長安城裡的儀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親自出席,還是吸引了很多民眾。

    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門處的熱鬧隨著人們的離去變得安靜,但這輛馬車卻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始終停在原地。

    正值戰爭,長安人的警惕性極高,沒有過多長時間,便有人注意到這輛馬車的異狀,報知給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盤問,待看清楚中車中坐著何人後,趕緊連聲請罪退下,卻又是引來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隻手掀起青色的窗簾,寧缺隔窗望向看著被寒冬凍凝的官道遠方,待終於看到有塵土掠起,他撐著拐棍下車相迎。

    數十騎唐軍回到了長安城,從兵器制式和座騎可以看出,應該是驍騎營的騎兵,驍騎營直屬皇宮指揮,是真正的貴兵,單以地位論,甚至還在羽林軍之上,但現在這些驍騎營騎兵,卻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軍更為狼狽。

    寧缺看著馬上那名男子,說道:「看著你穿皮甲,還真有些不習慣。」

    男子滿身灰土,卻依然英氣難掩,聽著寧缺的話,微笑說道:「既然是在軍中,不是在長安城裡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舊衣。」

    他自然就是帶著驍騎營千里馳援東疆的朝小樹。

    朝小樹跳下馬,沒有來得及說話,卻先咳了起來。

    寧缺說道:「既然受了傷,就不要騎馬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先上了馬車。

    朝小樹笑了笑,回頭對劉五說了兩句話,也坐進了馬車,說道:「既然是來迎我的,哪有自已先進馬車的道理。」

    寧缺指著自已身上的繃帶,說道:「我被觀主戳了七個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長時間的寒風。」

    朝小樹看著他的臉,發現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些青稚,想著長安城裡流傳出來的那些消息,說道:「我以為你死了。」

    寧缺說道:「我也以為你死了。」

    兩個對視而笑。

    寧缺說道:「為什麼認為我會死?」

    朝小樹說道:「聽說殺夏侯之前,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你的故事不是書裡的故事,既然如此,那麼遇到觀主,你怎麼都該死才是。」

    寧缺說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熱炕頭,帶著幾百騎便要去當大英雄,我以為這種英雄最後總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現悲壯的情緒,所以我以為你死了。」

    朝小樹沉默片刻後說道:「有很多人死了。」

    寧缺掀起青窗向後望去,望向後方那幾輛很沉重的馬車。、

    車廂裡是驍騎營將士的遺體,上面覆著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風吹了這麼多天,那些馬皮的邊緣已經翹起,隱隱發青。

    「你帶著數百騎兵出長安,回來時只剩下數十騎,確實死了太多人。」

    寧缺說道:「東疆那邊,打的太慘了。」

    朝小樹說道:「鎮北軍獨立對抗金帳王庭,和他們相對,我們這些在東疆上的人沒有任何資格喊苦喊慘,只是邊境空虛,東荒騎兵輕身肆虐,那些各郡徵召而來的義勇軍,確實吃了很多苦頭。」

    寧缺說道:「我以為你會回來的早些。」

    朝小樹說道:「前些天追隆慶,一直追到陳湯縣還沒有追上,然後發現這問題莫名其妙-就被你解決掉了,我便先回了東疆。如果不是書院守住了長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聯軍在青峽處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內的東北邊軍根本無法重新組織起來,那我現在應該還在那邊。」

    寧缺說道:「局勢的變化,總是要慢慢來的。」

    朝小樹看著他身上的繃帶,說道:「你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這個問題聽上去很簡單,也許只是關心,但寧缺知道朝小樹此時提到自已的傷勢,肯定不會這般簡單。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樹還想問什麼,繼續說道:「師兄師姐們的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這方面你暫時不需要想了。」

    朝小樹微微皺眉,問道:「為什麼這麼慢?」

    寧缺說道:「不容易受傷,受傷後便不容易好。」

    他想著後山依然傷重難起的師兄們,想著還坐在輪椅裡的三師姐,神情漸趨凝重,如果道門強者潛入唐國心腹,那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由東城門入,自然便要經過東城。

    馬車路過老筆齋時,寧缺掀起窗簾,看著鋪門依舊完好的舊居,想著這些年在這裡發生的故事,難免有所感慨。

    「天啟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來到長安城,現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實只過去了五年,卻好像已經過去了數十年之久。」

    朝小樹看著老筆齋還有旁邊那些鋪子,想著天啟十三年的那場春雨,想著那天夜裡的殺戮和自已那碗沒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寧缺看著他,忽然說道:「其實現在想起來,我們其實並不怎麼熟。」

    朝小樹說道:「不錯,相見的次數都不是太多。」

    寧缺說道:「你難道不覺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時候先帝還是太子,我與他在紅袖招第一次見面,打了一架,然後喝了頓酒,從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條命,一碗麵也是一條命。」

    朝小樹說道:「長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這種事情發生過很多次,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依然樂此不疲,所以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確實如此。」

    朝小樹沒有回春風亭的家,而是直接進了皇宮。

    入宮後,自有太監接應,朝小樹隨之入殿,寧缺卻沒有跟著一起去,而是揮手讓跟著自已的太監離開,自已去了御書房。

    他的一生巔沛流離,發生過很多次關鍵性的轉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義,但大唐皇宮的御書房,無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個地方。

    在這裡他寫過一幅花開彼岸天,於是和先帝相識,在這裡他和李漁長談一夜,才會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琿圓的頭。

    他把拐棍擱到書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鋪紙,開始寫字。

    他不停地寫,寫了很多張。

    先帝當年就喜歡他的字,他卻偏生不肯寫,就算偶爾給幾張,也像割肉般心疼,現在想來,當時還真不如多寫幾張,讓陛下高興高興。

    現在他願意寫了,陛下卻看不到了。

    御書房裡非常安靜,只能聽到紫毫在紙面上滑過的聲音,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極為威嚴的訓斥聲。

    寧缺微微失神。

    御書房和前殿離的極近,想必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已聽到了陛下痛罵白癡的聲音。

    就像在車中他說的那樣,他和朝小樹並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實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長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將來交到他的手裡,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這件托付。

    因為這裡是長安城,這種事情很常見。

    他和陛下之間的信任,並不是從那張花開帖開始,而是當時他在御書房裡聽到陛下痛罵白癡,他很喜歡罵人白癡,所以覺得好生痛快。

    寧缺醒過神來,陛下已經死了,再沒有人在皇宮裡大罵白癡。

    他搖了搖頭,繼續落筆行墨。

    忽然間,他握著筆桿的手變得有些僵硬。

    因為他再次聽到殿前傳來的聲音。

    這一次他聽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嚴的聲音,確實是在罵白癡。

    皇后娘娘在罵人。

    寧缺笑了起來,覺得好生痛快。

    宮殿深處,有一張極大的地圖,上面標注著繁複的線條和註釋,被數十枝兒臂粗的明燭照著,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細節。

    一名軍部的中年參謀,拿著細而長的木棍,指著地圖,正在為殿內的所有人做著講解,只是很明顯此時能夠聽進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後取過一盞茶緩緩飲著。

    將軍和大臣們看著娘娘此時溫婉的模樣,哪裡能聯想到先前戶部因為往征西軍的糧草輸送出了問題,娘娘痛罵十幾句白癡時的畫面。

    朝小樹安安靜靜站在角落處,看著皇后沒有說話,卻像此時御書房裡的某人那樣,想起了曾經在殿內痛罵自已白癡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還活著,他們回到了家鄉,有些人已經死了,他們也回到了家鄉,也許他們根本都沒有離開過,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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