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一百四十章 看長安(上) 文 / 貓膩
銀杏樹葉,落的滿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語。
二人站在橋上,短暫沉默。
寧缺說道:「你是大師兄的義妹,我的朋友,書聖讓你離開莫干山,卻是因為他明白幫大唐便是幫大河,無論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問道:「你準備做什麼。」
「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寧缺說道:「我不是那大師兄或二師兄,總不睡覺我會死的,我這兩天看這座城已經看的想要嘔吐,我需要放鬆一下心神。」
莫山山說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請不要生出挫敗逃避的情緒,想想那年,觀海僧挑戰你的時候,你為什麼在湖畔坐了半天。」
寧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來,他給莫山山畫了一份極詳盡的圖紙,把驚神陣講解了一番,然後便極不負責任地離開了她,向東城春風亭走去。
他沒有真的去睡覺,也沒有去雁鳴湖畔發呆。
朝堂剛剛平穩下來,李漁還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對於寧缺依然牴觸,甚至是極強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與宮裡接觸太密切。
現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與皇后交流,都是通過春風亭朝宅。
在朝宅裡,他拿到了最新的幾份軍令和各州郡傳回的軍情,看著軍情簡報上記載的各處戰事,他臉上的情緒變得凝重起來。
鎮南軍依然在路上,蔥嶺一帶西軍與月輪國的戰事,還沒有情況回報,擔負著最艱巨使命的鎮北軍,正在金帳騎兵的攻擊下苦苦支撐,雖然說鎮北軍的人數已經接觸最初,但想要逆轉戰局,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現在最麻煩的還是東面以及南面的戰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領著數十萬大軍由清河郡北上,寧缺坐在長安城裡。彷彿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揮舞的畫面,他很難想像對方如果殺到長安城該怎麼辦。
後山裡的師兄師姐們,現在應該就在青峽,他們可還安好?
他們能不能撐得住?能撐多少天?
便在這時,長安府尹上官揚羽和齊四來到了朝宅。
寧缺要見他們。
「長安之亂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當記首功。」
寧缺看著容顏猥瑣的府尹大人,真誠說道。
朝老太爺抱著一隻貓從門口經過。聽見這句話。看著上官揚羽正在向下彎倒的腰身,說道:「這位大人就是太喜歡謙虛。」
寧缺笑著說道:「二掰說的有道理。」
朝老太爺揮揮手,揉著貓肚子離開。
上官揚羽媚聲說道:「哪裡哪裡。全賴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揮有方。」
寧缺說道:「那時候我和娘娘還在城外,哪裡能指揮你什麼。」
上官揚羽認真說道:「人不在,正氣長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寧缺擺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學士,不習慣聽這種話,大唐官場上也沒有幾位大人會像你這樣說話,我們還是節省一些時間,直接入正題。」
上官揚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說道:「何明池應該是從東陽門逃出去的,城門司正在內部暗查,已經抓了十幾名嫌疑人。天樞處和南門觀變得老實了很多。清河郡會所逃出來的人,已經被全部抓獲,現在暫時關押在會所裡。」
寧缺很清楚,天樞處和南門觀之所以會變得老實,根本與何明池真實身份曝光沒有太大關係,而是因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親人,現在全部都被長安府衙與魚龍幫攜手軟禁。這種情況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輩,誰還敢有異動?
「清河郡諸姓子弟,逃不脫叛國的罪名,雖然尚未審判。但憑什麼還讓他們留在會所裡舒服睡著?把他們全部轉進府衙監獄裡。」
寧缺說道。
上官揚羽顯得有些為難,說道:「府衙裡根本關不下這麼多人。」
寧缺看著齊四。說道:「魚龍幫肯定有很多地牢。」
齊四爺聳聳肩,說道:「關幾百個人沒問題。」
寧缺看著上官揚羽臉上的表情,說道:「有什麼問題?」
「我沒有什麼問題,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會有問題。」
上官揚羽說道:「現在如何處置清河郡諸姓,朝堂上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盡快審判諸姓罪行,給朝野以及百姓一個交待,還有一種意見則認為,應該讓留在長安城的諸姓子弟活著,這樣將來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談判,也算是個籌碼。」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這些人都必須死的。」
上官揚羽擔憂說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對怎麼辦?」
「就算將來要和談,有幾個問題也必然是不會談的。」
寧缺說道:「清河郡的問題,就是不能談的問題,當然現在這些人死了確實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讓他們受些活罪。」
齊四說道:「這方面我比較擅長。」
上官揚羽說道:「還是府衙更專業一些。」
寧缺說道:「這些小事你們自已商量著辦,今日叫你們來,是因為皇后已經決定,把城門司和臨時執法之權全部交給大人,魚龍幫暫時也歸大人指揮,齊四爺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這件事情做好。」
上官揚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這場戰爭裡活下來,戰後必然會陞官授爵,卻沒想到自已忽然間擁有了如此大的權柄,興奮之餘不由生出幾分惶恐。
齊四爺也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安排透著份詭異的味道。
「長安城很空虛,如果西陵神殿聯軍……無論是哪一方面的敵人,兵臨城下,我們都沒有任何辦法,所以你們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後的準備。」
聽著寧缺的話,上官揚羽和齊四爺震驚無語。
就像所有唐人那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長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這個消息,不要外傳。」
寧缺沒有看齊四,只是看著上官揚羽的眼睛。
那雙猥瑣的三角眼裡。閃爍著複雜的目光。
寧缺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出問題,世間再無上官這個姓氏。」
……
……
說休息,但心裡壓著極重的石塊,哪裡能夠休息,哪裡能夠睡得著覺?寧缺順著朱雀大街向南門走去,感知著天地氣息的細微變化,察看著沿途那些堵塞的區域,神情變得越來越疲憊。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
來到城牆前。他望向城頭。
長安城牆高聳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難看清最上面的畫面。
他的眼力敏銳。遠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夠看到那個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著長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樣。
寧缺默默說了聲感謝。
「能識塊壘,這小姑娘在陣法上的天賦確實遠超過你。但老師既然把長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麼我想最終還是需要你自已來想明白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頭向城牆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歲,烏黑的雙馬尾在腰間擺盪,容顏清稚可人,語氣卻是寧靜溫婉成熟,說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諧。
她是當代魔宗宗主,有資格喊書癡是小姑娘。
「師姐。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麼辦法了。」
寧缺說道。
余簾望向他,說道:「所以你已經開始做城破的計劃。」
寧缺說道:「不慮勝,先慮敗,這是我的習慣。」
余簾說道:「如果是正常時節,這種思想自然沒有什麼問題,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敗,所以我們必須只考慮慮勝利。不考慮失敗。」
寧缺沒有聽明白。
余簾說道:「我們只能考慮怎樣獲得勝利,而不能考慮怎麼面對失敗。」
「可是……如果失敗是注定的,怎麼能勝利?」
「那就在失敗之前,先獲得勝利。」
余簾說道:「一場戰爭最終的結局取決於很多方面,可能二師兄守不住青峽。可能鎮北軍被金帳擊敗,可能長安城會被攻破。但我們只要能在這些失敗到來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勝利,便能阻止這些失敗的來臨。」
寧缺明白了,說道:「最關鍵的勝利。」
「不錯。」余簾說道:「在你看來,這場戰爭的結局會是什麼?」
寧缺很清楚,戰爭之初大唐連遭重挫,雙方實力之間的差距已經被拉大,就算青峽能守住,驚神陣能修復,依然很難改變最後的結局。
「大概還是會輸。」他說道:「不過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國的那一天,世間也沒有幾個國家還能存在。」
「不錯,這是世間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國的皇室還有那些將軍們,雖然都很愚蠢,但想來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明白。」
余簾說道:「大唐和書院已經開始展現力量,到處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輪國朝陽城裡很慘,燕國也把自已打廢了,誰願意與我大唐玉石俱焚?」
寧缺說道:「南晉皇帝聽說因為喪子有些發狂。」
余簾說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個南晉都拖進瘋狂的泥潭裡,皇族還有那些將軍,都會出來阻止他,因為沒有發狂的人終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滅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繼續說道:「熊初墨已經廢了,天諭和裁決青峽之戰後必然重傷甚至可能死亡,神殿還有什麼?」
寧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師兄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在必敗裡求得勝利,至少是暫時的勝利,謀求暫時的和平,直到我們想明白了這一點。」
余簾看著他,說道:「殺死觀主,這場戰爭便可以結束。」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個推論是正確的,如果知守觀觀主被書院殺死,西陵神殿消耗慘重,對俗世諸國的影響力會變弱,那麼還有哪個國家願意與大唐一道毀滅?
更關鍵的是,如果觀主死了,道門對劍閣和柳白便再也沒有任何約束力。
然而問題在於……觀主是夫子登天之後,這個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測的至強者,想要殺死他的難度與大唐打贏這場慘烈的戰爭,能有多大差別?
寧缺看著她說道:「師姐留守長安,不去青峽,就是因為此事?」
余簾說道:「我沒有信心能擊敗他,因為觀主比你以及世間絕大多數人想像的還要強大,甚至是超出想像的強大。」
寧缺知道大師兄此時正在以無距境與觀主競逐,在他印象裡,觀主就算強大,也很難配得上師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簾說道:「等到觀主出手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寧缺說道:「我能做些什麼?」
余簾說道:「修好這座城。」
寧缺至此終於完全明白了大師兄和三師姐的意思。
長安城破,就是失敗。
長安城破前,書院能殺死知守觀觀主,便是勝利走在了前方。
當大師兄帶著觀主來到長安城的時候,他至少需要修好這座城的一部分。
——殺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這一點,這座城以後便再也不用修了。
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淵前的最後一步。
寧缺心裡的壓力越來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起來。
……
……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牆邊,被寒冷的秋風刺的臉頰有些微紅。
她環抱著雙臂,看著身前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明白了一些什麼。
只是那道靈光乍現即隱,不知去了何處。
她細眉微蹙,繼續看著這座城。
……
……
寧缺也在看著這座城。
他坐在雁鳴山上,看著湖對面。
湖對面的畫面是長安城的一個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裡,長時間無人居住,一片黑暗,淒冷異常。
他看了很長時間,想起了很多往事。
當年收到觀海僧的挑戰,他就是在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後收穫了很多。
當然,更多的往事還是與桑桑有關。
只是卻無任何感悟。
他很疲憊。
在淒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湖對岸依然沒有什麼燈火。
因為天亮了。
晨霧裡傳來呦喝販賣的聲音。
晨霧散後,民宅街巷被包子鋪的蒸汽佔據。
人氣漸生。
原來對岸並不是那般淒清。
寧缺看著那處,隱約捕捉到了一些什麼。
……
……
(祝大家週末愉快,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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