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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凜冬之湖第一百八十八章 囚而養之(下) 文 / 貓膩

    寧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那道無形無質的指氣擦過肩頭,在洞壁上射出一個幽深黑洞後,他才醒過神來,一股凜意湧上心頭。

    他並不知道陳皮皮這一指便是知守觀的天下溪神指,讓他震驚的也並不是這一指的威力,而是陳皮皮出指時鬼神莫測的變化。

    明明指尖所向是湛湛青天,卻怎麼落在了自己的身後?

    這便是書院不器意?

    「修行者修的是天地與自身,我們需要用身體裡的念力操控天地元氣,我們的身體是柴,念力是火,天地是鍋灶,元氣是蔬菜肉魚之類的食材,戰鬥手段則是食材的搭配方式,而能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餚,除了上面這些要素之外,最關鍵的還是看炒菜時的火候如何。「

    「如果要去問一名廚師怎樣掌握火候,普通廚師大概會給你說何時該用何等火,烹煮時間大概會多長,而真正高明的廚師,反而不會如此死板地講道理,他只是用手掌在蒸汽間快速一撈,便知道鍋中的食物究竟如何,這是一種經歷無數次嘗試而得到的經驗,這種經驗很難用語言去說明,甚至有時候會讓人覺得過於玄虛,只能自己去感知去體會。」

    陳皮皮看著崖洞裡的寧缺,說道:「火候,就是意。」

    寧缺思考片刻,明白了他想要說什麼,尤其對那本講授書院不器意的書籍,頓時多了很多直觀的認識和瞭解。

    想起剛進書院登舊書樓時,陳皮皮在信裡舉的例子,他不禁感慨說道:「果然食色性也,你拿這兩件事情舉例,確實好懂。」

    三師姐和陳皮皮奉夫子之命登崖授課,主要還是解決寧缺在閱讀中遇到的一些疑難問題,真正領悟還是需要靠他自己。陳皮皮解說之後,寧缺決定夜裡找時間好好消化一番,這時候沒有必要再研討太多。

    他已經在崖洞中被囚十日,不知道書院外的人世間又發生了哪些事情,問道:「最近長安城可還太平?」

    陳皮皮說道:「長安何時不太平過?你在關心什麼事?」

    寧缺說道:「朝廷裡似乎有人對我很有意見,我知道回京之前,甚至有人想把桑桑弄到軍部去審問,你當時正場。」

    陳皮皮點頭說道:「事情很簡單便解決了,你不需要擔心。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前些天我們兩人在晨街上遇到的兩名苦行僧又算怎麼回事?就算道石是從懸空寺出來的人,也沒有能力在人口如此眾多的長安城裡輕鬆找到自己,那場相遇更像是被人設計的。」

    陳皮皮微微蹙眉,說道:「你在懷疑什麼事情?」

    「長安城裡只有天樞處和軍方才能如此輕易確定我的位置。」寧缺說道:「不知道是他們當中哪方勢力通知了懸空寺來人。」

    聽著這話,陳皮皮的眉頭蹙的更緊了些,說道:「幫助外人來挑戰我書院入世之人?就算是軍方只怕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而且難道那些人不擔心事情敗露之後,被長安城的百姓罵到半死?」

    寧缺在大唐軍隊裡生活了銀多年,他當然非常清楚軍方行事的風格,說道:「只要確認對帝國有利,將軍們什麼都不會在乎。」

    陳皮皮賴在崖坪了蹭了頓桑桑煮的白肉酸菜火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極其無恥地無視了滿地狼籍和堆成小山般的髒碗,口亨著小曲快活地向崖壁下走去,無論寧缺怎樣詛咒,他也沒有失足跌入深淵。

    對著絕壁流雲,寧缺大聲罵著陳皮皮,可惜絕壁在身側,身前流雲之外便是虛空,根本聽不到任何回聲,這番罵不免有些寂寞。

    他不再浪費任何時間,走回崖洞深處,坐在那張半舊的蒲團上,盤膝閉目冥思,繼續按照本原考書中的功法養煉體內的浩然氣。

    山崖絕壁間白雲悠悠,似無所感,正蹲在崖畔洗碗的桑桑,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洞裡的變化,回頭望去,可惜此時沒有晨霧,看不到前時那種畫面。

    夜色籠罩山崖時,寧缺緩緩睜開眼睛,結束了今日的修煉養氣,看著端著食盤站在身前的桑桑,他搖了搖頭,說道:「暫時還不餓,你放在旁邊,若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如果無聊就陪我說會兒話。」

    桑桑知道他一直擔心自己無聊寂寞,更知道以他的性情,在沒有解開這道題目之前,肯定沒有什麼閒聊的興趣,也沒有那個時間,所以她笑著搖了搖頭,把食盒放在他身旁,便走回了崖畔的草屋。

    寧缺依舊盤膝坐著,兩手攤開輕輕擱在膝頭,左手掌心裡出現了一張微黃的符紙,那張符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解體,向空中釋放出符意,他的右手掌心裡則是空無——物,但油燈的光線卻在那處微微變形。

    兩隻手掌間隱隱溢出的氣息各不相同,左手上方是用符紙凝聚而來的天地元氣,右手上方則是精純的浩然氣溢體而出。

    他神情專注地看著身前,看著這兩道無形無質的氣息,深厚的念力緩慢而細緻地觸摸著氣息裡的每個片段,試圖從中發掘出一些什麼。

    他左手凝聚的天地元氣,和右手中的浩然氣,都無形無質如同虛空,但在念力感知下卻能清晰地分辯出區別。

    被囚崖洞到今日,通讀兩卷書,冥思苦想實修不瑕,如今的寧缺已經能夠清晰分辯出那些看似完全一樣實際上卻有著極細微差別的天地氣息,但卻依然沒有辦、法把已經擁有各自形狀態的天地氣息統一到相同哪怕是盡可能相似的狀態裡,甚至他連這方面的思緒都沒有整理清楚。

    按照本原考一書裡的概念,魔宗修行者體內的真氣,以及他現在體內的浩然氣,其實都是天地元氣的一種,如果他能夠從現狀倒推至無數年前的本源狀態,然後將浩然氣的外顯改變成本源的模樣,那麼崖洞對他的禁制便能迎刃而解,夫子出給他的這道題目便能有一個完美的答案。

    然而可惜的是,他現在還處於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層次當中,更遑論從知道所以裡倒推出具體的操作手法。

    當初遇著觀海僧挑戰,他在雁鳴山下冬湖畔靜思半日,想出了以符意調用浩然氣的法子,並且收到了極佳的效果,藉著符意引發的元氣紊亂可以有效的遮掩浩然氣的氣息,但若遇著真正的大修行者,一眼便能被看穿。

    身為夫子親傳弟子,書院二層樓學生,哪怕被世人看穿入魔,大概也不會馬上面臨身死名毀的結局,然而若讓別的存在看到了呢?

    崖洞深處蒲團上,寧缺看著雙手間的兩道氣息,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神情雖然依舊平靜,內心卻是有些惘然惶恐。

    桑桑不知何時從崖畔草屋裡走回洞裡,覓著片乾燥清靜處,打開舖蓋,已經沉沉睡去,寧缺走到她身前,靜靜看著她微黑的小臉,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把被角掖好,轉身向崖洞更深處去。

    這些天他的心思一直放在破題上,沒有怎麼在意聊作居室的崖洞,此時思緒有些紊亂,乾脆拋開這些煩心之事,漫步行走起來。

    崖洞並不大,臨著絕壁那側開著一道約兩人高的口,裡面便是約十餘步方圓的空間,洞壁並不光滑,也沒有嶙峋岩石,看不出任何特異,再往深處去,分往左右兩方各有一條斜長的洞穴。

    這兩條洞穴有些狹窄,走不過十餘步便到了頭,最深處全部是堅硬結實的花崗岩,沒有任何繼續前進的可能。

    寧缺舉著油燈,望向洞壁,只見石壁上有無數道細密的切痕線條,有可能是天然形成,但看著更像是被鋒利金屬物切削而成。

    忽然間他眼睛一亮。

    在荒原極北端的天棄山脈深處,在廢棄的魔宗山門殿宇裡,他曾經在那裡的青石牆上見過小師叔留下的斑駁劍痕,也正是依靠那些劍痕,他領悟了浩然氣的真諦,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然後才能戰勝可怕的蓮生大師。

    他想到小師叔當年被老師囚禁三年,沒有同門前來探望解乏,更沒有桑桑,只怕苦悶的要死難道這兩條窄洞是他用劍削出來的?

    如果這兩道窄洞也是小師叔當年留下來的,那麼這些看似刀切斧鑿的痕跡,會不會像魔宗山門裡的斑駁劍痕一樣,蘊藏著某些氣息,隱含著某種意義?

    寧缺舉著油燈,站在這滿壁切痕之間,心情漸漸激動起來。

    他去拿了根木棍,把油燈挑在窄洞入口前,藉著昏暗的燈光,開始認真地觀看石壁上這些如湖水細紋般的切痕。

    無論想法是否正確,總應該試一下。

    他看了很長時間,沒有從這些切痕裡看出任何蘊藏的氣息,也沒有從這些紋路上發現任何規律,但他依然不死心,沉默片刻後伸出雙手放在牆壁上,緩摟地撫摩著石壁,感受著掌面上傳來的粗礪起伏感。

    他從洞口摸到洞底,從腳下摸到頭頂,沒有放過任何一道切痕,沒有遺漏任何一片區域,這一摸便是整整一夜,崖洞外的夜色漸被淡青色的天光代替,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氣餒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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