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凜冬之湖第九十章 入魔(十五) 文 / 貓膩
再強大的修者,心臟被直接捅破,總應該死了吧?
寧缺依然極強烈警恨著,因為老僧的境界實力已經超出他所有的戰鬥經驗,他不知道已經隱隱然越過五境的對方,究竟擁有怎樣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沒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著老僧近在咫尺的雙眼,看著蒼老眼眸最深處的生機,手腕一轉,讓冰冷的刀鋒直接把老僧的心臟震成了碎片。
老僧的身體猛然抽搐起乘,痛苦地捂著胸口,卻沒有馬上死去。
寧缺皺眉,準備抽出朴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腦袋。
老僧盯著寧缺的腰間,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笑意癲狂笑聲卻很虛弱,最末化作哭泣的聲音,喘息著說道:「原來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命數嗎:」
這名垂垂老矣的絕世強者在死亡到來前的這一庶,終於從寧缺的身上看明白了一些什麼事情,喃喃說道:「生而為魔……死亦為魔……我此生自以為可……以跳出三界外,卻想不到要到最終歸去時,才知道自己這一生……」
「始終都在此山中。」
寧缺沒有在意老僧在說什麼,他不是一個文藝青年,沒有聽取強大敵人臨死前遺言的愛好,他只想徹徹底底地殺死對方,終止這一場像噩夢般的遭遇。
然而當他想要抽出朴刀時,卻發現老僧的身體此時彷彿變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鋒利光滑的刀鋒緊緊地枯在了胸腔之內。
好在刀鋒之上並沒有傳乘強大的力量他的識海也沒有再次遭受精神攻擊。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再深一些。
寧缺悶哼一聲,雙手再次,手中那把朴刀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身體,他胸腹間的浩然劍氣毫不吝毒地盡數順著刀身噴湧過去。
受到刻意震盪,老僧哇的一聲吐了。血。
數十年被苦囚於此,只有青石縫間滴水可飲,只有白骨幹屍可食老僧雖是能夠辟榖的大境界者卻依然被折磨的不形,大概是因為缺水的緣故他此時吐出來的這口血竟是黑色的,無比粘械,就像是慣見煙火的灶鍋底油一般。
老僧緩緩坐直身體,無視正在摧毀腑臟內所有生機的浩然劃意,看著眼前寧缺的臉雙手在膝頭緩緩展開,重新結了一個他名震世間的蓮花印。
先前被刀鋒所割,現在他的雙手只剩下了四拇指頭,斷指茬間白骨森然滲著血水,看上去極為恐怖,然而殘缺的蓮花印一現,一道澄淨氣息頓時籠罩住他的身體溫和慈悲之意漸漸在滿地碎骨之間散開。
西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為世界:
如今只餘四瓣,歸為同一世界卻因此而平靜了
既然嘛不出三界外,既然只在此山中,那麼何必非要幻作無數世界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隨風而去,便在山中幽幽綻放反而更美: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寧缺的眼鼻:
然後宇缺聽到他的聲音工
他並沒有被蓮生大師的精神力量控制被迫進入對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兩個人的心靈在精神範疇裡相遇,從而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意識,或者說心意了
相遇剎那時光,寧缺便清晰地判斷出對方此時的心意很平靜,不是喜樂,而是一和洞徹之後的明悟,這抹心意甚至顯得有些親近。
蓮生大師眼如春湖溫暖,靜靜看著寧缺工
「我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這代人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軻浩然最後知道了沒有。」
他望向青石牆上的斑駁劃痕,慘白的蒼老面容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只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魔宗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復興嗎?我對你的復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或者這應該是對昊天復仇的開始?」
然後蓮生大師收回目光,繼續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腦中嗡的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老僧晶瑩平靜目光中傳了過來,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面,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他說出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謂謝。
寧缺雙手緊握著刀柄,惘然看著身前。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細微的響聲,掛在刀鋒之上的老僧身體彷彿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亂骨片間,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的歸白骨。
宋國世家公子蓮生,伴著睡蓮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是今天真無邪的嬰兒時便已入魔,這不是他能選擇的事情,因為他的家族從先祖開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了
婚後,他疼愛的妻子發現了這個秘密,從而被他父親殺死。
他在墳旁立廬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於是深夜入墓準備相殉。其夜風雨交加,他在墳前沉思半夜,披濕衣而回,開始周遊世間:他離開家族,一路修行,於爛柯寺展現妙境,名聞天下。
他想要毀滅魔宗,然而當西陵神殿掌教請他入魔宗為間,第一次來到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後,卻發現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親近,才明白原來自己果然天生就是這裡的人,不是寺不是觀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遺棄的山。他依舊想要毀掉那斤……已經腐爛,變得像蓮池底部污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發現毀滅之後應該重生,所以他想開創一個嶄新的魔宗,然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擁肖不世天資,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圖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為此他不惜行惡,漸不知何者為惡,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駭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然後他遇到一個叫軻浩然的人。
這時他本已佈置好了一切,只需要隱藏在桃山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軻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將開始改變這介,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軻浩然的身邊看到了一名女子,那個女子臉上帶著純,而媚的笑,很像他從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開始提前發動。
他沒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數十年:
他在絕望中等待希望。
然後在見到希望的那一洌,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什麼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只是在等待死亡。
當年那個雨夜,他沒有勇氣掘開那座墓工
自此以後,世界對他來說便是一座淒清的孤墳。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工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寧缺神情惘然站著原地,手中握著的朴刀緩緩垂落。
蓮生大師就這樣死了,然而先前傳遞到他腦海裡的那些意識碎片還存在。
那些感受很複雜甚至混亂,就如同蓮生大師這個人。
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裡的最後那些劍意,還在向他的身軀裡湧入,和天地氣息一道緩慢地改造著他的身體,破爛的棉襖綻著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顫動。
寧缺擦去唇角的鮮血,以刀撐地,艱難走向牆角,確認莫山山和葉紅魚只是陷入昏迷,並沒有死亡,才終於放下心來。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處事方法,這時候絕對會趁著道癡昏迷的機會,直接一刀把她給殺死,然而此時看著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傷痕,不知為何他沒有動手。
寧缺靠著牆壁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巳的胸口,開始劇烈地咳嗽。
感受著自己身體裡的變化,體味著老僧度給自己的那些意識,恐懼和不安漸漸佔據他的心靈一一如果這些事情被人知曉,夫子和書院會是怎樣的態度,一旦失去了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樣才能在遍佈昊天神輝的世界裡生存下去?
連接遭受重創,他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此時終於放鬆下來,理智所帶來的恐懼混著傷勢強烈襲來,讓他痛苦焦慮無法自安,甚至來不及去思考怎樣離開魔宗山門,痛苦地皺著眉頭,惘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以後的人生。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恐懼,寧缺靠著牆壁昏迷了過去。
斑駁石牆上的浩然劃意飄落,漠然繚繞在他無知無覺的身體上,天地氣息灌入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卻還在繼續,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著便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他在被昊天遺棄的山脈深處入魔。
此時在遙遠的荒原極北處,熱海漸漸冰封,進入漫長的黑夜。
這一次黑夜來臨,似乎將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