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凜冬之湖第八十二章 入魔(七) 文 / 貓膩
忽然間,老僧兩縷極長的白色眉毛無風而飄,不是飄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來,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著少女的髮絲,喝道:「世間哪有道理可講?」
「我是裁決大神官,曾坐墨玉神座,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選宗主,我是佛宗山門護法,可命萬僧,我這一生何其風光驕傲,翻手覆手間便有風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講?」
「你看這污糟糟的世間,活著不知多少庸碌如豬的蠢貨,難道你不覺得呼吸的空氣都那般髒臭?頂著一個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賊天蓋,難道你不覺得呼吸極不暢快?人活天地間理所當然就要吃肉,吃豬吃狗吃雞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講!」
寧缺忽然說道:「但這裡面並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復沉默,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慈悲的氣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緩聲說道:「不錯,這個世界總還是有些道理的,只不過道理的高度不一樣。在我看來你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對世界認識方法的集合,當年墳塋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尋求認識真實世界的本原最終改變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方式,最終想要奢望改變這個世界尋找到那個已經不可能回來的世界。」
「爛柯寺悟道辯難西陵神殿掌教歎我妙言如蓮,請我替中原正道諸派入魔宗為探,然而他卻不知道,我其實從生下來的那天開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蒼老枯瘦的臉頰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開的嘴唇裡沒有牙齒,於是看著更像一個剛剛呱呱墜地的嬰兒,給人一種先天純潔的感覺,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尋找改變世界的方法,並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誰勝誰敗我之所以願意來魔宗,是因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書。」
「然而明字卷並不在魔宗山門裡,這些躲在山裡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諸國,又像婦人般煽風點火的長老們也令我厭惡,所以我再次離開。
老僧的臉上泛起一絲極濃郁的嘲諷和厭惡神色,就像是市井間看著別家賣醋要兌兩碗水的婦人,充斥著理所當然的驕傲和不屑。
「我去了南晉大河去了月輪國,最終我往西而去,前往那個遙遠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懸空寺中,終於聽到了首座講經,看到了那些清星的佛光聽到了光輝間那些振聾發聵的佛言,然而過了數年,我終於發現懸空寺裡的大和尚們也只是一些濁物,所謂佛言一味故弄玄虛,和宋國街上的算命先生無甚分別,更令人厭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對命輪轉移只會卑微等待,似這般如何能夠抵達彼岸?」
老僧白眉飄起然而後落下,眼眸裡儘是不滿之色,就像是路上攔著宰相轎之痛呼國朝不寧應當如何振作的青年書生,很明顯,他當年對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觀感,要比對魔宗山門的觀感要好上太多,卻依然怒極了對方的不爭。
「終於我自荒原歸來,正式應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陵神殿,又有魔宗裡親信相助,殺了兩名蠢癡無比的長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坐到了裁決的墨玉神座之上。」
寧缺和莫山山一直沉默聆聽,至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為何要幫助西陵神殿殺死自家的長老?」
「不如此如何取信昊天道門?不如此那座破觀又怎麼可能讓我這個懸空寺傳人去看他們當成壓箱寶貝的幾卷破書?只是那座破道觀吝嗇到了極點,便是我替昊天道門做了這麼多事,也只讓我看了日字卷和沙字卷。」
老僧神情冷漠說道:「雖說只看了兩卷天書,但確實非凡俗之物,我本以為終於尋找到一個對的地方可以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世界,然而沒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時日,才發現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膽小的白癡。」
他忽然低頭望去,只見葉紅魚的眼眸已經被憤怒的火焰所佔據,心知是嘲諷西陵神殿讓這少女感到憤怒,不由微嘲一笑說道:「可憐的孩子,難道這些話不對嗎?世間億萬昊天教徒只知神殿不知知守觀,桃山上那幾座白殿裡的坐著的傢伙但凡有些勇氣有些骨氣也應該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他們是怎麼做的?看似高高在上,結果卻他媽的要被一個破道觀指手劃腳。」
想著那座破道觀裡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後譏誚說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囂張的大笑聲從殘著血的枯唇間迸將出來,老僧兩道白眉飛了起來,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縱橫,便如一位持劍行走鄉野四處尋找不平處的青年俠客。
略帶嘶啞卻豪意十足的大笑聲,迴盪在幽靜昏暗的房間內,寧缺怔怔看著白骨山間前仰後俯似乎隨時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著笑聲裡清晰傳達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當年有資格與小師叔以友相稱,倒確實有幾分道理。
「在世間行走了這麼多年,尋找了這麼多年,卻依然滿地走犬,萬生如豬,思來想去還是當年開創魔宗的那任光明大神官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說道:「然而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魔宗依然還是當年那般污糟模樣,佔著宗主之位的那個廢物愈發老朽昏庸竟因為捨不得自己女兒便想廢了魔宗聖女的傳承,其餘人更是沉醉於殺戮的無聊快感之中就像野獸一樣無趣無聊。」
「便在這時我終於在山門裡發現了一絲希望,那是一個小男孩兒,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復興魔宗改變整個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歸山門為了立威我殺了他的父親,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說的任何話,我從佛道聖地裡帶回那麼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學,卻非要去學那沒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二十三年蟬!」
老僧追憶往事,憤怒地喊了起來:「唯一的希望又破滅了,我該怎麼做?終於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我要讓這個世界毀滅,什麼魔宗佛門道家全部都毀滅,讓天地間重歸寧靜,然而從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寧缺看著近乎癲狂的老僧,忽然問道:「你究竟想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模樣?還是說你只是看不慣這個世界,就想它毀滅?」
老僧漸漸斂了怒容,重新回復平靜,說道:「你連這個世界是什麼模樣都還沒有看到,又哪裡有資格和我討論對世界的改造?」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既然行遍天下追尋改變世界的方法,為什麼始終沒有去書院?我想當年的書院應該不會比你曾經學習的這些地方差勁才是。」
老僧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書院已經有了一個叫軻浩然的傢伙。」
寧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所以根本不是改變世界。你只是嫉妒我家小師叔,你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想要戰勝他,結果你始終做不到,直到最後你陷入絕望,於是乾脆想讓整個世界和你一起殉葬。」
老僧微微一怔,然後像聽見世間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來,空著的那隻手不停揉著乾癟的腹部,說道:「我會嫉妒一個瘋子?」
寧缺沒有笑,平靜看著他說道:「你本身就是一個瘋子。」
老僧沉默,然後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你說的對,確實還是有些嫉妒。似我這等佛法無礙,道魔兼修,去懸空寺能成大德,在桃山能為神座,更是魔宗權柄最重的大祭者,實在是沒有太多謙虛的資格,我總以為自己是千年一現的絕世人物,然而誰能想到,竟遇著一個比我更不可思議的傢伙。」
老僧感慨說道:「我曾學懸空寺蓮花印,妙境自悟彷彿天生,我曾學桃山樊籠陣,揮手散指便困世間一切,魔宗七門二十八流派所有功法我無一不精,甚至連早已斷了傳承的饕餮**也被我重新悟出,我更曾觀兩卷天書悟昊天神意,若非不想當狗隨時能夠天啟,你說我這樣的人可是修行天才?」
每聽一句,寧缺的心便顫動一下,細想自己此生竟未見過如此強悍的修行者,便是顏瑟大師和二師兄似乎也遠遠不如,似這樣的人物不是修行天才誰還能是?
他誠實說道:「真正的萬法皆通,你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僧自嘲一笑,說道:「那你可知道軻浩然會多少功法?」
寧缺沉默。
老僧緩緩搖頭,說道:「他只會一種。」
寧缺驚訝說道:「一種?」
老僧平靜說道:「軻浩然只會使劍,從最升始像孩子打架般的木片劍,到最後一劍破雲洞天的劍,都是他的浩然劍。」
寧缺望向房間四周牆壁上的斑駁劍痕,不解想道若小師叔只會浩然劍,那麼又怎麼能佈置下如此強大的樊籠陣,把蓮生這種人物困死數十年?
老僧彷彿察覺到他和莫山山心中的疑惑,微笑說道:「你說我是真正的萬法皆通,那我告訴你軻浩然他就是真正的一法通萬法通,他此生只會使劍,卻能將劍意化成世間所有道法,這房間裡的樊籠便是如此。」
一劍幻化成世間萬千道法!
寧缺震驚無語,心想這等境界自己要修多少年才能觸碰到?
老僧微笑說道:「遇著這樣的人,其實真的很無奈。」
「軻浩然生的不如我好看,騎的那頭蠢驢哪及我的座騎神駿,他的腳好出汗所以脫了鞋便臭,卻偏生喜歡坐著便去摳腳,他勝氣也不好,就為了一碗紅燒肉甚至和夫子對罵了整整三天三夜,就這樣一個人,卻偏偏世人只看他。與他並肩同游時,世人眼中只有他,無論我做出多少驚天之事世人眼中還是只有他……」
老僧笑容微澀,抬起左手在胸前結了一個單蓮花印,像寵溺孩子般輕輕撫摩葉紅魚的頭頂,繼續說道:「我想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確實有嫉妒他的原因,然則根本還是因為我想尋找到一條通往彼岸的道路,而無論是任何事,他都一直攔在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須想到一個方法讓他去死。」
「但你編織的那個陰謀還是被他識破了。」寧缺說道。
老僧感慨說道:「當時險些被衛光明看破行藏,我只好避來魔宗,卻不料軻浩然看破爛柯寺之事,也追了過來,當時我並不為意,總想著集全魔宗之力總能把他殺死,甚至還有些欣欣然於他的來到,準備迎接他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沒有和軻浩然交過手,我知道他很強,但我總以為你就算是天下第一強者那又如何?然而我終究還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強。」
老僧冷漠說道:「因為他強,所以他勝。這種道理我們魔宗中人很能接受,我輸給他也能接受,即便他一劍把我殺了,我也沒有任何怨言,但他不該不殺我。」
「他不該不殺我!」
老僧枯瘦的臉頰忽然扭曲起來,幽深的眼眸像鬼火一般噴射怨毒的意味,嘶啞的聲音彷彿來自冥界的聲音,淒厲喊道:「他毀了我畢生修為,把我扔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用我最得意的樊籠封住所有天地元氣,把我像個妖怪一樣鎮壓在這終世不見青天的地方!讓我承受永世的孤獨和絕望!」
「有誰能夠忍受數十年與世隔絕的孤獨?你可知道天天看著殿外透來的光線數著日子卻永遠數不到盡頭的絕望?你可知道數十年只能看著這四面牆是多麼可怕的刑罰?你可知道一個人呆的時間長了,便是安靜都會變成最恐怖的折磨?」
老僧怨毒盯著寧缺的臉,彷彿看著當年那個人的臉,他的呼吸因為激動而變得異常急促,聲音也愈發淒厲陰洲,恰如他當時及此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