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皇后紀 第十五章 我心昭昭(二) 文 / 琴瑣
第十五章我心昭昭(二)
茜宇聽聞喜上眉梢,連忙拿了在手上看。為著女兒在宮中平安踏實,傅嘉從來不向赫臻打聽女兒,甚至連赫臻都偶爾疑惑傅嘉是否忘記了女兒在宮裡為妃。可每每看到傅家父子默默地為國效力、拼戰沙場,得保四方平安後卻不求功勳利祿,赫臻都會拉起茜宇的手自顧感歎,「若朕的宇兒為中宮皇后,朕豈需擔心外戚之憂患!」
「皇母妃愛看什麼戲?」若珣扶著茜宇的手,一雙大眼睛在戲單上掃視著。
茜宇看著戲單上老父一筆一筆寫上的戲碼,心頭暖得將淚含在眼眶裡,她吸了口氣,淺淺笑著對若珣道:「母妃不愛看戲,嫌他們吵鬧。但傅王爺這回既然請我們看戲,不如就點幾出看罷,珣兒愛看什麼!」
「兒臣要看《木蘭從軍》,皇母妃呢?」若珣樂呵呵點著戲單上的戲碼笑道。
茜宇看了幾眼戲單,一手支頤,緩緩問道:「你弟弟愛看什麼?這些年不在他身邊,我倒一點也不清楚。」
若珣笑道:「這上頭的戲都是昕兒喜歡的,傅王爺可清楚哩!」
茜宇聽聞心裡熱融融一片,當初若不是父母在京中能不時進宮照料兒子,自己又豈能那樣毅然決然地撇下兒子跟著丈夫走呢?她指著一出《八仙過海》,笑道:「這個好,碩王妃也喜歡。」提到母親,茜宇那隱忍了數年的女兒心思再度湧起,她篤定了這次回去,定要擁著母親睡一夜才好。
緣亦見主子高興,心裡也喜滋滋的,正要說什麼卻見文杏從外頭進來,臉色怪怪的,因見主子與長公主正說話,便不敢打擾只不安地立在一側。緣亦緩緩過去,將她帶到一邊,問道:「什麼事?」
文杏歎了口氣,蹙著眉頭道:「宜人館裡鬧翻天了,聽說錢娘娘帶著一隊奴才去搬二皇子的東西,宜嬪娘娘拿刀抵著脖子攔著呢!」
緣亦唬得倒吸一口冷氣,回想那日花前柳下宜嬪半躺在貴妃榻上看兒子玩耍時的溫柔嫵媚,著實不知道她竟然還敢拿命來拼。可是嫡親的骨血,又是誰肯輕易放棄的?
「沈蓮妃和季妃也過去了,正僵著呢,宜嬪一個話也不聽,只說要皇上過去才好。」文杏寒絲絲道,「要是當真鬧出人命可怎麼辦?」
緣亦在心裡打了個寒顫,輕聲問道:「皇上難道不知道嗎?」
文杏搖著頭,「這我也不知道了。」
「怎麼了?」茜宇頷首望見兩人正悄悄地說著話,便有此一問,繼而打發若珣把戲單送出去後又問緣亦:「出什麼事了?」
緣亦支開了文杏,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走到茜宇面前低聲道:「方纔主子和奴婢話才說一半呢,可宜人館裡刀子都動起來了。」
茜宇冷笑一聲,「這是唱得哪一齣戲?宜嬪從前也這樣要死要活的嗎?」
緣亦歎了一口氣,搖頭道:「錢昭儀帶著奴才去宜人館搬二皇子的東西,宜主子哪裡肯?拿著刀抵著脖子死命攔著,要見了皇上才算完。」
「從前葉蘭妃死了父親,抱著皇上哭鬧著要個孩子,」茜宇滿臉不屑,逕自坐到鏡前,冷冷笑道,「我以為她葉蘭妃算一個傻苯的,沒想到還有更愚蠢的,皇帝晨裡頭來我這裡花的心思算是白費了。」
緣亦知道皇帝早晨來了,卻不曾聽到他與主子說了什麼,自然她不好問的,此刻聽茜宇提起從前的蘭妃葉氏,心裡卻生出旁的思量來,她緩步走到茜宇身後,為她理一理髮髻,口中道:「奴婢一直以為主子您會可憐宜嬪,但這些日子奴婢看著,主子的性情和從前不大一樣了。若是從前您一定會出面讓皇后把二皇子還給宜嬪。」以緣亦與茜宇的關係,這樣的話她是說得的,若換了一般主僕,這樣的話一出口定然只一個死字算完。
茜宇默默地看著緣亦為自己重新簪了一朵宮花在髮髻上,於是伸手輕撫那輕柔軟綿的質地,繼而又將左手扶在右腕的那串琥珀石上,她透過鏡子看著緣亦,嘴角稍稍揚起,深潭般的眼眸裡透出一縷道不清的淒楚,她緩緩笑道:「我能幫她蒙氏一次,但能幫她一世嗎?如果她永遠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是什麼樣的身份地位,該做什麼說什麼……這一次我讓皇后把孩子還給她,你信不信下一次她抱著兒子投河去?」
緣亦倒吸一口冷氣,這樣的話,她竟然笑著對自己說。那句話徒然再次縈繞心頭,皇太妃就是皇太妃,再也不是從前的恬婉儀了。
「如今這後宮的女主人是睿皇后,我一個過客的皇太妃,說不上倚老賣老,卻也不該對皇后指手畫腳。」茜宇對著鏡子歎道,「聖母皇太后這一次,著實做錯了!一個低賤的美人懷孕,卻鬧這樣大的動靜。如今皇帝膝下有四子環繞,她這急得惱得又是哪一出?」
緣亦默默聽著,末了才低聲道:「難道主子就真的坐視不管嗎?」
茜宇起身看著她,無奈笑道:「哪裡能不管?不然要你理發做什麼?」緣亦釋然一笑,扶著茜宇往外去,嘴裡道:「奴婢也想,若此事不平,主子明日出宮還要記掛可怎麼好。」
兩人才至殿門,若珣又折了回來,茜宇卻不要她迴避,竟帶著她一同出宮上了轎輦,一行人逶迤往宜人館而去。
宜人館裡,沈煙、季潔正緊張地立在蒙依依面前,二人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怕又激怒了她。錢韻芯卻閒閒地坐在一旁,輕輕撥弄著茶碗蓋子,發出清脆的聲響。礙著正妃、側妃在場,她不好隨意發作,不然早一頓羞辱,她哪裡管蒙依依受不受得了。
正殿裡安靜極了,除了錢韻芯有一下沒一下發出的瓷器觸碰聲,便只聽得到蒙依依那不均勻的喘息。她鮮紅的嘴唇被皓齒咬出了血,順著嘴角延出一道細細的血跡,手裡的尖刀不知從什麼地方得來,卻已割破了她白皙的皮膚,一縷鮮血隨著柔美的脖子流淌到衣領上,凝結為一片暗紅。
沈煙對蒙依依失望極了,自己什麼沒都還沒有做,她卻又沉不住氣了。如今鬧到這個地步,連自己也想不到究竟誰能來擼平此事。皇帝為什麼不來?他真的不要他的依依了?皇后難道還在坤寧宮裡悠閒的喝茶,她當真是這個世上在臻傑心中最深處的女人,地位不容許一丁點的動搖?
「其實……二皇子的衣裳物件本宮大可以重新添置了,不拿宜人館裡的來用二皇子也不會凍死餓死,本宮實在沒有心思和你耗了。」錢韻芯霍然站了起來,她的性子終於耐不住了,怒視著蒙依依道:「宜嬪啊,若不是怕將來二皇子以為本宮逼死他的生母,你以為誰還願意和你耗著?如今也好,你愛死不死,有兩位娘娘在這裡見證著,有一日本宮也不怕二皇子質問。」說著就要回身出去,卻見一絕色麗人挽著長公主立在門口,這是她第二次見皇太妃,竟還是被茜宇的形容氣質所震撼到。
「昭儀娘娘先回去照顧二皇子要緊,本宮聽說二皇子正哭鬧著把一干奴才都揉成麵團了。」茜宇不笑亦不怒,只是平和的看著錢韻芯,方纔的話她聽到了,但覺得那並不值得計較。
錢昭儀心頭一震,默默呼了口氣,福身應諾後便帶著宮女們迅速地離開了。
「臣妾參見太妃娘娘,萬福金安。」沈、季二人也不顧上蒙依依,俱徑直過來給茜宇施禮。茜宇含笑回禮,一手挽著若珣緩步過來蒙依依的面前,卻回首看著若珣問道:「長公主,宜嬪這個樣子你看到了麼?」
若珣心中一顫,自從當年二皇兄死在自己的面前,她就明白宮闈鬥爭意味著什麼,這些年來她早已厭倦,才會覺得宮外與央德姑姑在一起的生活是那麼快樂自在。這也是當初茜宇沒有回答兒子的原因,她不能告訴兒子,你姐姐怕極了宮闈傾軋,即便去了南邊還是會讓她難過,不如留在京裡讓姑母照顧,自由自在的利於她的心智。
「宜嬪娘娘這是何必?本宮若遇此事,只當好好的過活,待有一日兒子明白事理了,自然還是要認親娘的。如今拿命拼了一拍兩散,豈不是到死也不明目!指不定將來二皇子還要埋怨生母讓自己蒙上一層不堪的過往來。」若珣凝視著茜宇,嘴裡卻清晰地吐出這些話,末了一顆心急促地跳起來,握著茜宇的手也汗涔涔一片。
茜宇心中一片釋然,她曉得德妃不必再擔心了,她的女兒的確從那年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而央德皇姑也確實盡心照顧教導了這個孩子。她捏了捏若珣的手,回首再看蒙依依,果然見她一臉難以置信,瞪大了那細長的眼睛盯著若珣,胸前因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
茜宇此刻蹙眉冷臉,肅然對蒙依依道:「宜嬪,本宮和你打一個賭好不好?如今你抹了脖子去吧,十年後本宮帶著二皇子祭拜你,讓你的兒子親口告訴你,他到底是恨你還是憐你。」茜宇頓了頓,眼神凌厲得叫人心顫,繼續道,「若二皇子說他覺得母親好生可憐,自己恨極了要送養他的皇后和抱養他的錢昭儀,本宮就在你的墳前給你磕頭謝罪。若不然,你就算以死為賭注了。本宮這樣做,也算公平了是不是?」
「匡」的一聲,蒙依依手裡的尖刀落於地上,季潔連忙要幾個大力太監上去將她制服,自己顫顫走到茜宇身邊,連聲道:「太妃娘娘受驚了,讓臣妾送您回宮吧!」
茜宇回首看她,並不言語,再看一旁的沈煙,她早已熱淚盈眶,正咬著嘴唇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繼而深深向茜宇福了身子,滿目感激不盡。
幾個大力太監將蒙依依困在座椅上,她淒楚無力地哭泣著,那樣無助而彷徨,彷彿要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宣洩出來。那幽怨的哭泣同樣一聲聲震盪著茜宇的心,她雖不再去看宜嬪的臉,卻暗暗自問,臻傑是悠兒的丈夫,也是她蒙依依的丈夫,不管她們兩者地位如何懸殊,在此意義上是沒有差別的。可這一刻,蒙依依最需要丈夫的時候,臻傑在哪裡?他在什麼地方,是否知道他的女人在哭泣?或者,他正守著另一個女人,安撫著另一顆心?
茜宇的咽喉被什麼沒東西噎住了,卻由心無聲喊道:赫臻,這究竟是天注定的悲劇?還是帝王無法抉擇的悲哀?誰來告訴我,赫臻,誰能來告訴我?
「太妃娘娘。」沈煙含淚上前來,緩緩道,「讓季妃送您回宮吧,這裡有臣妾,定不會再出事了。」
默默而深深的呼吸,讓茜宇把堵住咽喉的東西重新放回心底,她點了點頭,再也不說什麼,也再不去看蒙依依,一手挽了若珣就要走。然垂手間,右腕上的琥珀忽然散落開,茜宇猶自一驚,散開的琥珀迅速滑過皮膚,卻彷彿徹底撕裂了那顆受傷的心,她怔怔地看著那瑩潤的琥珀四散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越滾越遠,越滾越散,直到完全寂靜下來,就看不到了。
若珣感到皇母妃的手在微微顫抖,卻又似乎被強有力地遏制著,她感到由手傳入心中的竟是這樣一番隱忍的傷痛,彷彿能灼燒人心。
茜宇頷首間的眼神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絕望,她毅然拂開廣袖,挽了若珣轉身離開了正殿,那纖瘦的背影和那裙裾飄動帶起的,是那樣一份無可奈何的傷痛,痛入骨髓讓人亦生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