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百十一章 大三元(七) 文 / 午後方晴
呂夷簡面無表情,心中已在狂笑,說得好,鄭家子!
政見肯定不同,不過他與鄭朗沒有嚴重的衝突,等到鄭朗成長上來,對他構成危脅,自己早就老啦。然而將最出色的兒子托負給他,就需要鄭朗有一些名堂,不僅是學問。
范諷又氣得身體發抖,嘴中噴白沫。
但辨不得!
這句話有兩個關健,第一個關健你別要提什麼三司使,在俺眼裡一文不值。很狂是麼?天下間確實有一些人,雖很少,可他們就能有資格說出這句話,比如知日師兄弟,再比如鄭家子。
人家真的無所謂,而且鄭朗朋友並不多,但結交的正是這一類人,比如知日,比如衛中正。或者與他自小長大的那七個狐朋狗友,貧貴不移。
沒有三司使這一身份,那麼只好講長輩與晚輩。
趙禎也在琢磨,慢慢反應過來,你一個若大的三司使,擁有多少資源,可他們擁有什麼?僅是略有學問,唯一後山僅是自己,可為了避嫌,鄭家子還不好求之,讓他那兩個學生怎麼辦?只能以理服人,咱與你講道理。
他是這樣想的,卻沒有想到鄭朗將孟子這句話搬出來,攻擊力有多大?
鄭朗又說道:「陛下,此事須趁早處理,只有兩小兒胡鬧,如今……不是很好,國家還有那麼多大事,為兩小兒真的很不值,以後臣會嚴加管教他們。」
還可以繼續對范諷再次像二小那樣發動一次次攻擊,可沒那必要了。再說。著相啦!
鄭朗內心深處對二小這樣做也很不滿。
必格仍然固執不化,讓他擔心。也讓他不滿。
攻擊力太強,自己知道的,又以自己為後山,給了他們膽量,不是說不好,官場如戰場,當真像張士遜那樣?就是趙禎老師的身份,進入兩府後,除了做和鼓外。還能做什麼?可及早的暴露出來,對兩小以後前程會有影響。鄭朗不滿。
自己與王安石、司馬光若配合得好,威力有多大,自己很清楚。可那得在二十年、三十年後,各人有了資歷、有了地位、有了名氣,甚至人脈、學問等等後,這種威力才能發揮出來。眼下實力很單薄,看一看坐在這裡的兩個大佬就知道了。這件事,無疑成了兩位大佬拉鋸戰的一個新據點。何苦!鄭朗不滿。
至於狀元。自己不爭。靠范諷就能將自己狀元拿走嗎?不要忘記了,范諷同樣有許多敵人,明處就有龐籍、呂夷簡。一上一下,范諷很不好受。龐籍是什麼人,後來演義中龐太師的原型!第二個小呂夷簡。因此二小這一爭,是謂不智。主動去爭,落了下乘,是謂不謙。范諷好歹是朝廷大佬,一次次羞侮,是謂不恭。鄭朗更不滿!
可是二小的苦心,自己得理解,他們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這才衝動的。
並且這樣做一做,也未必全是壞事,有了范諷作例,以後敵人會少一些,不然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不爭無窮無休的攻擊隨之而來,自己不怕,可終是不好。對自己是很有利的,但對兩個小三子不利的地方太多。
因此雖有種種不滿,心中還是很感動,放棄了以前溫和的做法,再次展現了他的另一面。
俺同樣會反擊的,並且比你更厲害。
僅數句話,更加重范諷的悲催命運,趙禎說道:「閻都知,對開封府下一詔,王安石與司馬光各笞五十,范卿,此事就此作罷。」
雖然笞了兩小,趙禎對范諷說話語氣變得很冷漠了。
李迪嘴張了張,想說,忽然看到鄭朗冷冷的盯著他,眼中出現一絲暴怒!鄭朗看到他嘴唇在動,真的怒了。趙禎意思他懂的,兩個小傢伙不管什麼用心,行為太惡劣,不處罰此例一開,以後會有更多的事例發生。同時也給兩個小傢伙一個教訓。並且不處罰,必然有許多官員為此不滿,實際不是幫助他們,反而害了他們。
兩個少年人,五十笞,你李迪還想做什麼?
只要你李迪敢做,老子捨得這身功名,今天也要將你提前拉下水去!
也是鄭朗難得的一反常態做法,以前對趙元儼一次,其實無論對任何人,特別是對這些大佬們,鄭朗都保持了尊重。朝中數位大佬,不算惡人,包括夏竦,他也是逼急了,才做出種種不好事情的,實際此人頗有才華與政治遠見。對所謂的直臣,鄭朗同樣未必很相信。每一個人都有光明點,都有陰暗點。范諷有他光明的地方,自己亦有陰暗的想法,自己打擊趙元儼做的種種苦心安排光明嗎?
可事情得有一個度。
范諷不懂事,難道你李迪不懂事嗎?
李迪看到鄭朗冷眼相逼,知道這有可能也是鄭家子的底線,也不會怕了鄭朗,然想一想范諷,對他們三人的確做得很過份,歎了一口氣,終於忍住沒有說話。
李迪不說話,呂夷簡更不會說話,傻啊不成,趙禎道:「那麼諸卿出去吧。」
同樣很不滿,看看都什麼事!兩個小傢伙,驚動兩位宰相吵到皇宮來了。
幾個人走出去,呂夷簡忽然看著張方平道:「你就是那個張方平?」
「稟呂相公,晚生正是。」
「你現在年輕,有的事非是你所能看出來,正好遇到其會,某也不責怪你,不過此事休得張揚。」
「喏,呂相公,晚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張方平心裡想到,我也不呆也不癡,今天你們不僅是在爭鄭朗那兩個學生,還能看到你們兩個大佬面和心不和的一些醜態,為什麼要說出去?自找苦吃啊。
李迪卻在後面拽了鄭朗一下。
鄭朗停下來,李迪道:「不管怎麼說。今天你那兩個學生做得有些過份。」
「李相公,范司使有沒有做得過份?」
別說我教不嚴。范諷那可是你的人,為什麼不說一說?
總之,今天鄭朗對李迪很有些不樂意,你是堂堂的大宰相,並且是首相,連呂夷簡都要退避三舍的人,休說兩小,連我加在一起,你想要打壓。我們多半吃不消啊。值得麼,李相公?
但事情已經處理。鄭朗也不想過分開罪此人,道:「李相公,我說過一句話,一旦殿試僥倖高中,我會自己主動請求陛下,將臣外放到江南。」
「外放到江南?」
「江南好,可是一直沒有將它建設好,我去看一看。況且年輕。也需打磨一番。不知道民間疾苦,坐在朝堂上閉門造車,有什麼資格說治國救民?而且我想要修書。又有几子委託於我,不能耽擱他們的學業。正好去江南謀一小吏,也能抽出一些時間出來。」鄭朗從容說道,別與我們計較,馬上就要放榜了,一放榜,我還要成親,還要請求陛下,然後到江南那麼遙遠的地方,不礙你們的事。但你們也別來煩我,煩急了,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吧。看誰值得!
李迪沒當真,這些也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恐怕鄭家子歲數小,皇帝又寵,於是他不想攪和到朝堂爭鬥當中,這是對自我進行一種有效的保護。不過若是這樣,范諷一次次爭,就虧大啦。
……
兩小打得不輕。
張觀是開封府尹,這個職位足以讓他接觸到權心核心所在,因此明白一些關健所在。呂夷簡未必會管兩小打得有多輕多重,李迪與范諷自然希望將這可恨的二小打得爬不起來。然而鄭家子高興麼?
一個是現在,一個是將來,甚至有可能這二子同樣也是將來!
苦逼得,於是不作聲,讓衙役自己打去。
笞是最輕的刑罰,小荊條子抽,可五十下子抽下來,也不輕的。兩個粉嫩的小屁股上抽得皮開肉綻。鄭朗心痛的讓他們躺著,喊王府派來的五個保鏢將他們扶上車子,拉到客棧,立即喊來大夫敷藥。
打狠了,不是母親抽他們,大夫一邊敷藥,兩小一邊痛得哇哇的叫。
「你們啊!」鄭朗憐惜的敲了他們一下小腦門子,將利害關係分析了一遍。張方平也在,並且一路上將剛才在宮中發生的一切對鄭朗說了。雖然呂夷簡囑咐過,可讓鄭朗聽一聽,做出正確的選擇,無他,因為親近耳!
因此鄭朗沒有避諱,當著張方平的面就說出來。
然後又道:「我以前也對你們說,不能產生那種強烈的是非感,這也是朝中一些直臣的最大缺陷。」
「省元,非是是非觀,這個人太虛偽。」王安石道。
「來,我畫一幅圖給你們看。」說著鄭朗提起了筆,畫了陳摶的太極圖,未畫八卦,只要八卦畫上去解釋起來很麻煩的。又說道:「這是道家的太極。」
張方平疑惹道:「道家?」
與鄭朗相處了這麼久,知道鄭朗為人,他對儒家十分推崇,對其他諸家學說卻多是不喜,才奇怪的問了一句。
「吸納包容也是中庸之道,所以夫子曰三人同行,必有我師,不斷學習吸納進取,才能創造出一門更好學說。我尊儒學,是尊,對其他諸家同樣持以審視眼光。道家的消積我不喜歡,可道家有一些法門,與儒家卻有共存之處的。比如陰陽的轉變,儒家易經說陰陽不停消漲之中,道家亦是如此。看一看這幅圖,一黑一白兩個魚點,白太極中有黑魚點潛生其中,黑太極中有白魚點暗長其裡。當黑白到達最巔峰時必然下落,那麼黑白魚點侵生於裡,新的太極產生。於是陰陽循環不息,天地之道也。」
「鄭省元,是有些道理……」張方平看著這幅圖道。
「不但儒道兩家,兵家所言一鼓作氣,二鼓竭,三鼓衰,正是士氣的此消彼漲。」
張方平最喜歡的正是兵家,想了好久後,道:「是有些相似。不僅是士氣,地勢。天地,人和都與這個有關。」
「豈止是兵家之道,謀官之道也有之。誰能做到十全十美?你,我,呂相公,李相公,范司使,每一個人心中皆有陰暗面,有光明處。如何調劑之,又是儒家中庸之道也。我朝立國懲將專兵權。割據混亂,百姓生靈塗炭,於是節制諸將兵權,然國力終受阻於外敵也。此又是中庸之道也。立德修身,何嘗不需要中庸之道?」
張方平吸了一口冷氣:「鄭省元,那麼一修,規模會很龐大了。」
「不會小。」
「讓我跟你一道吧,我的記憶力同樣很好的。」張方平激動的說。
他的記憶力也屬於變態的一種。後來知開封府時。府事多。前代府尹皆錄書板備識,獨張方平默記而,看一遍。好了,我記在心裡面了。所以章得像很悲催,以帖經墨義找人,以張方平的記憶力,帖經墨義怎麼有可能會錯?
然而司馬光一屁股爬了起來道:「張兄台,不可,你是省試第四名,肯定會錄取進士,也會被朝廷詮選,各奔東西,如何與省元一道修書?哎喲喲……」
有些急,這同樣是建功揚名的好機會,多一份人參與多一個人分享。可這一動彈,屁股上的傷勢痛疼發作,於是又叫了起來。
「躺好!」鄭朗道。
「喏。」司馬光乖乖的回答,痛得很,不躺好也得躺好。
「張兄台,莫急,這門中庸我眼下也沒有動手,有許多問題未想好,等到修它,要過很長時間。即便將它修出來,我與几子力量單薄,到時候也會將它刊印出來,遍請對經義造詣深的人指教,使它變得更完善。」
不僅使它完善,使它實用,還要從某種意義上對統治者有利,否則沒有統治者的宣傳,自己修了也等於是白修。只能說維護統治者的同時,盡量的造福於百姓。包括他所說的仁義,若仁義真正成為一種理論,代替法家的法,試想一想,以仁為本,法是不是更有人生化?對百姓是不是更有利?
不要說別的,只要這種仁義通過,後來出了宋徽宗那個人物,就可以用仁義上疏,你對百姓太不好了。不談法制,法制也是仁為本,非乃法家苛刻之法也!
這個輕重一定要調劑得當。
以前說一說,正式修學說時會很頭痛的。
張方平無奈歎息一聲。
聽得心動,可人家還沒有想好呢,時間來不及,以後天知道自己被朝廷分配到哪裡?
其實有一個原因鄭朗沒有說,張方平重的是兵家,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以為謀,但共同修注儒學,張方平非是適合的人選。
張方平離開。
鄭朗看著兩小,又問道:「司馬三郎,你怎麼捨得將那塊玉珮砸了?」
不是貴不貴,是他母親送的,有時候司馬光想家了,經常將這塊玉珮拿出來把玩。一句問到司馬光的痛處,他說道:「是王安石說的,說非貴不足以引人奪目。」
鄭朗也懷疑,狐疑地看了王安石一眼,沒有看出來,搖頭對杏兒說:「你出去,買四塊玉珮回來,只求好,勿吝貴。」
「喏。」杏兒歡喜的說,聽鄭朗解釋一遍後,才知道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麼簡單,鄭郎這兩個學生,為鄭郎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於是高興的揣著銀子出去。
鄭朗這才對兩小說道:「你們再想一想,為什麼朝堂上范諷前面進諫,後面呂夷簡對呂公著說出來?」
「哎喲!」兩小全部坐了起來,又痛得哇哇叫,趴了下去。
「不是范諷,還有李迪相公,試問你們能不能將李迪相公扳倒下去?」
「省元,我們錯了。」兩人全部搖頭,豈說他們,呂夷簡那麼貪戀權位,對李迪有什麼辦法?
「夫子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不足畏也己。我們現在不行,是觀摩學習靜養思考,行的是將來,因此不能插入太深,反成撥苗助長之舉也。」
孔夫子這句話意思是年輕人可怕啊,怎麼知道他們將來不如我們這些人呢?但過了四十歲五十歲還默默無聞的話,那基本上沒什麼可怕的。於是這句話演變成另一名話,莫欺少年窮!
「省元,為什麼不讓我們喊你一聲先生?」司馬光這一刻動了感情。
就是自家的父母,也不會像老師這樣諄諄對自己教導。豈止是學問,做人之道自己同樣受益非淺。
「我不習慣,我教育你們是為了國家以後多兩個良臣,何必在乎這個虛名?而且師生之名份確定,同朝為官,會被人當作借口攻擊,值不值?」
「是,」兩子全部正色答道。
鄭朗心中想到,慢慢來吧,欲速則不達,自己一步步薰陶,這兩人也未必會如自己想的那麼糟糕,只要稍做變一變,兩人互相彌補,這個國家走向會是另外一種情況……
……
天漸漸暖和起來。
司馬光與王安石繼續躺在床上養傷,然手不擇卷,傳出去聞者歎息。
除少數人反感外,大多數人還是很贊成的。為老師奮力一博,並且以布衣身份來博堂堂的國家大吏,是何等的不易。特別是老百姓,仇富的心態後世有之,這一世同樣有之。他們更在心中讚揚,做得好啊。
做得對不對不去管,只要是以布衣火拚大佬就是對的。這個觀點在孔道輔他們身上也有,俺只是一個小小的言官,憑借這個身份斗皇帝斗宰相,這就是氣節,就是膽量,就是正義所在!
而且廢後之事揭開,許多人對范諷很不鄙。
幾天之內,老范白髮蒼蒼,人似老了十歲。小皇帝心不忍,事發當時就想下詔讓他外放,看到他的樣子,暫時隱忍不發。
呂夷簡也沒有作聲。心中很明亮,老范經這兩次折騰後,清名全失,吏治又差,只差一個楔機到來,那麼輕輕一推,老范徹底熄火了。
但不是大家最關心的,因為三月十八殿試放榜唱名就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