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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問一(五) 文 / 午後方晴

    儒家最大的弊端就是沒有一個專門的論述體系,例如這一段,是接著上一段來的,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如也。子曰:參乎,吾道以一貫之。曾子曰,唯。門人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己。後面就沒有了,直接跳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於是留下一個很大的爭執給了後人。

    表面上看倒是很簡單,參啊,我的學說貫穿一個基本思想。曾子答,是。其他的學生問,老師的話是什麼意思啊?曾子說,老師的學說不過是忠恕二字。

    這是最淺顯的解釋,似乎也通了。

    可不是如此,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或者是道,或者是仁,或者是義,或者是禮,或者是忠,或者是恕。忠與恕不同的,這是兩個概念。為什麼兩個概念,到了孔夫子的嘴裡,變成了「一」?

    馮元小心的答道:「忠有九知,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內思畢心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外內參意曰知德……忠是知己,內思畢心,恕是知外,應實而發,中發尤關自己利害,故忠恕參意一統,便是德,所以曰一。」

    前面的話是出自《大戴禮記》,後面的話是馮元自己的解釋,忠是自我完善,恕是應實,所以關係到自身的利害,因此立人反過來就要立己,這一來忠恕雖是對立,也是統一的。也就是完美的合道行為了。所以說它是一。

    似乎是幾千年來最好的解釋。

    不然沒有辦法說忠與恕是一。

    但說完後。馮元也搖了搖頭。漢朝大儒戴德雖然為此也絞盡腦汁,可這種解釋依然不能稱為完美的解釋。無論怎麼解釋,它還是二,如同仁義,禮儀,陰陽。

    說完了,盯著鄭朗說道:「你來……說。」

    這個小傢伙……大約又有新奇的答案,想聽又害怕聽。

    夏竦與呂夷簡更茫然。心想,鄭家子,你別又將忠恕推翻了,那麼幾千年來的儒家就沒辦法玩下去了。

    他們三人還懂得不少,其他幾個女子皆是茫然,今天鄭朗與馮元的對答,簡直顛覆了她們長期以來所有的思想觀念。禮變成了制度,一個一,讓馮元再次搖頭。其他的不懂,至少忠與恕肯定不是一。為什麼說它們是一?

    鄭朗答道:「這是晚生私下琢磨,不知對與不對,敬請三位相公與馮給事指教。」

    「你」晏殊道。

    無論你怎麼辨,忠就是忠。恕就是恕,難不成它們還是一個字?

    「晚生還是從上古造字來談。」

    「對了,那個骨文可是石鼓文?」晏殊又問了一句。

    鄭朗在講仁義時,提到過骨文與鐘鼎文,鐘鼎文明白,商周銅器。特別一些大鼎上的遠古文字,這個骨文,卻是第一次從鄭家子嘴中吐出來的。鄭朗遲疑了一下,現在對甲骨文可沒有專門的研究,似乎因為自己,許多人對金文開始鑽研起來。甲骨文依然沒有人注意,於是做了淡淡的解釋:「骨文就是商周以前的文字。那種文字更簡單,多是遠古百姓刻於山洞巖壁或者骨蓋,或者貝殼上。」

    這個定義不大準確,可現在的條件不夠,解釋得多,那麼自己從哪裡學來的?又成了問題。因此含糊的略過。

    「原來如此」這與晏殊所猜差不多,也沒有懷疑,這個小傢伙似乎很鑽研,還膽子大,一切都持著懷疑批判的態度。對字又有很深的研究,注意了一下這些遠古的文字,不奇怪。

    「晚生曾注意了一下,遠古時,皆無忠恕二字。即便是《尚書》,除了那些偽篇外……」

    還沒說完,又被馮元將話打斷:「什麼偽篇?」

    「晚生懷疑《尚書》中有一些文章是漢晉,甚至自戰國時文人惡搞,mo擬上古語言,做了一些偽篇充塞進去的。」

    「有哪些?」馮元再次頭大了。

    「晚生以為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太甲上中下三篇、鹹有一德、說命上中下三篇、泰誓、武成、洪範、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都有嫌棄。」

    「鄭小郎,你別亂說」晏殊臉色都變了,《尚書》只有六十八篇,這一略,幾乎割去了一半。

    呂夷簡也說道:「證據呢?」

    「幾位相公,馮給事,莫別驚疑,孟子就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己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那是書,非是《尚書》,他意思是說《武成》mo述太誇張罷了,鄭小郎,你莫要曲解。」

    「孟子乃是千古大儒,怎麼會不信書呢?那他幹嘛著書立說?再如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裡面也有過類似的話。晚生手中也略有證據,不過科考在即,不敢分了太多的心思。有可能再過幾年,晚生將這些證據羅列出來,讓三位相公與馮給事過目參議。」

    馮元很沮喪。

    聽到現在,終於聽明白了,推倒再推倒,從仁義再到禮,有可能再到這個忠恕,還有《尚書》。

    「那項工作過於龐大,晚生還是說這個一。在晚生所沒有質疑的《尚書》諸篇中,皆無忠恕二字,這是有因而來的。上古質樸,文字初立不久,十分簡陋,所以晚生認為各設中乃心,作稽中德,罔中於信,等句中的中,就是通假於忠。此二字最早見於《國語》《左傳》,國語中有句雲,考中度衷,忠也。昭明物則。禮也。制義庶孚。信也。則長眾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禮不順,非信不行。還有左傳有雲,恕而行之,德之則也,禮之經也。己弗能有,而以與人,人之不至,不亦宜乎!此忠恕皆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之就是不忠不恕。因此,那天晚生在宮中,對陛下說,做為人君,要為天下做一個榜樣。道理都是一樣。不知忠恕二字是何人所創,夫子觀此二書後,見其義於一,所以說它是一。」

    「就如你所說。忠恕二字開始進化,演繹成不同的意思。儒家必須重新詮注,這也合乎情理。」

    「呂相公此言十分有理。晚生之所以這樣去想,是因為晚生有另外一個想法。千百年來,儒家學術多發生了一些岐義,是不是拋開枝節。追溯本源,這樣才能得到儒家的真義?」

    說得很簡單的,但是不是那麼簡單?

    按照鄭朗的意思,什麼漢唐的儒家學術,不要管哪,想學儒家,只能學孔子。連孟子與荀子都僅能做一個參考。不說別的,忠恕在孔子手中還是「一」到了孟荀手中,已經從一化二了。

    但能成嗎?

    看一看漢晉唐以來,包括宋朝本身,著寫了多少儒家論著,難道一把火將它們全部燒掉不成?

    「我也不知」老馮真糊塗了。

    這玩意兒太大,他就是皇帝的老師,都不敢做一個明確的表態。

    「馮給事,你是長者,晚生今天上門打擾,太過冒昧,恕罪則個」施了一禮,告辭,馮夫人留他吃晚飯都不同意。不僅有馮元呢,還有三位宰相,自己只是一個舉子,相陪吃飯,傳出去,不美。

    但這件事給四位大拿太大的衝擊。不僅四位大拿吃晚飯時神情十分恍惚,第二天馮元教小皇帝經義時,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皇帝問道:「馮卿,今天似乎有事……?」

    「是有事」馮元將昨晚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閻文應聽完後,張大嘴巴驚訝的說:「此子想做聖人?」

    馮元狠瞪了他一眼,說道:「什麼聖人!聖人是夫子,是陛下。他只是想捨末求本,追溯儒家本源,並不是想開家傳教,何來聖人言。不過有可能成為一個大家罷了。」

    不能亂說。雖然鄭家子讓他很苦惱,可馮元心中也愛才的。看看多少年來,有幾個學子敢發此震耳欲聾的話語?不是武夫,來吧,咱拚命吧。這需要很強大的功底,沒有對儒學的精通,休能想這麼深入的學術xing問題。

    況且他的年齡也不過這麼點大。

    別讓你一句話就糟蹋了。

    「是,是,我失誤了。」閻文應急得想捂嘴巴。

    「那麼馮卿,你認為他說得對不對?」小皇帝對此十分好奇。

    「我還是不知……」不是不知,是不敢說。一直以來,不是沒有學問的人,有,很多,比如馮元,只是沒有在心裡懷疑,所以誤上加誤。鄭朗將這個話題挑開,昨天晚上他一直沒有睡好,不但在想鄭朗所說的一些話,還在想《尚書》。以他的才氣,一旦持著批判xing的眼光去審視,自然立即發現了許多疑問之處。

    有了疑問,心中毛骨悚然起來。

    夜裡沒有睡好,最後爬起來,自己兒沏了一杯茶,坐在窗戶前發呆,還讓妻子抱怨了一下。

    「這小子似乎不錯」小皇帝很高興。

    「陛下,是很好的人才,最難得的是他的心胸,在獄中他說的那幾句,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界形勢,儘管他自己說迂闊之言。可是此子卻這麼去做了,並且臣一直觀察,他去做是發自內心,似連他自己都不知,這才是純臣。」

    雖誇張了一些,但說得也不是全錯誤的。鄭朗求一,有他的用意,並不是象馮元說的那麼偉大,可內心深處總有那麼一點點隱隱的夢想,將迂闊的儒學強行糾正過來,加強它的實用性,而不是後來又臭又長,遺害無窮的酸儒。

    小皇帝呵呵直樂,老師是一個厚道人,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居然為這個小傢伙欽佩,才學看來是有些了。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不由自主說道:「這一下不好了,想誑他很難。」

    「誑他什麼?」馮元緊張的問。

    現在鄭家子不行,無論怎麼聰明,終是小了,有一個勘磨的過程,這才能重用。但未來必是國家棟樑之材,就是皇帝,也不能將他當作一個弄臣來戲弄。

    「只是誑他一些字」小皇帝不敢說,連忙改口。

    「是字啊,若真是字,他並不是那種古板的人,雖然吝字,但陛下向他討字,必然給的。不過陛下,學習如何治理國家,才是陛下的當務之急,字僅是小道,請謹記。」

    「是,朕知道啦」可心中有些小苦惱,是字都好辦了,關健是長短句啊,這個小傢伙讀了那麼多書,萬一也像那些酸儒不給,到時候自己豈不是下不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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