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番外之 漢陽的故事 第五章 文 / 雲鶴追
第五章
十五年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
季漢陽帶著一身的煞氣走進了大殿,看著前方寬大的窗前,陽光明媚耀眼奪目,而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床邊,穿著曳地長裙,消瘦的肩膀上披著豐厚的貂裘,更襯得纖細的腰肢如水蛇一般,玲瓏動人。
她聽見了響動聲,平靜的回過頭看向了他,那雙剪水雙瞳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泛起了陣陣漣漪。
「女主……」
季漢陽走過去,要在她身前跪下,立刻被她伸手扶住了手臂。
「漢陽,我不是說過嗎,你是易兒的亞夫,不必稱我女主,還是和以前一樣,叫我鳶青!」
季漢陽站直了身子,低頭看著她的眼睛:「鳶青。」
她笑了。
那種笑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燦爛,如同冰上的陽光一般輝煌,好像每一根睫毛都在閃閃發光,撥動著人心底最弱的那一根心弦,面對千軍萬馬血肉廝殺也沒有發抖的那雙手,此刻藏在長袖中,抖得不成樣子。
他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異樣:「外面,已經全都安排好了。」
鳶青的眼睛微微的發光,這是他們來到北匈奴王庭的第一個年頭,呼延鴆病逝,雖然他的繼承人楚亦雄死後,呼延鴆已經正式宣佈梁鳶青將作為北匈奴的女主統治這片廣闊大地上的一切生靈,但畢竟,她是個女人,且是個血統並不純正的匈奴皇族,下面不服的大有人在。
呼延鴆前天病逝,當天晚上,已經有人在王庭動手。
這一次梁鳶青沒有半分猶豫,甚至在那之前已經讓他們做好了準備,她還是不希望通過殺戮來得到權力,所以和平的政變,將所有敵對勢力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這便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季漢陽連續兩天的時間沒有合眼,終於在剛剛,將整個王庭穩了下來。
「你辛苦了。」
她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卻也沒有多說其他的,沒有許諾任何賞賜,但只這四個字,對於他們之間來說,已經完全足夠了。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季晴川也從外面走了進來,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鎧甲,臉上也帶著幾天沒有合眼的憔悴之色,走到他們面前:「北邊已經平定,十三部族全都聽從王庭的指揮。」
鳶青輕輕的鬆了口氣:「謝謝你,晴川公子。」
「不敢。」
珍兒一直抱著孩子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不敢出聲也不敢詢問,直到這個時候,看著他們兩兄弟都出現了,才感覺局勢應該是穩定了下來,走過來:「夫人,是不是,已經安全了?」
鳶青對著她一笑:「沒事了。」
她走到珍兒的面前,低頭看著還在呼呼大睡的孩子,臉頰紅彤彤的,無意識的張著水潤的小嘴,不時的砸吧兩下,好像夢裡也見到了好東西。
門外已經有侍衛前來:「恭請女主臨朝!」
鳶青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季漢陽朝她點了點頭:「放心。」
她對他微微一笑,似乎就真的因為那兩個字放心了,轉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脊背,那消瘦嬌弱的背影第一次讓人感覺到一種倔強,好像泰山壓下來都無法讓她再屈服一般——他知道,她已經開始展翅翱翔了。
季晴川走到了他身邊:「漢陽。」
他回頭看著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哥哥,不過如今任何人都能輕易的分辨出他們這對孿生兄弟,就因為現在映入眼簾的那一頭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斑駁的銀光。
「哥?」
季晴川看著他:「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
他低著頭,淡淡的笑了。
那一片天空也許是自己為她開拓的,但伴她翱翔的人,依舊不是他。
「你都已經陪著她到了這裡,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漢陽,鳶青她,不是個無情的人,你若是——」
「我知道她不是無情的人。」季漢陽看著那消失在眼前的背影,輕輕的說道:「所以,我更不能……」
「你就這樣甘心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輩子都這樣?」
「也許,用不了一輩子呢?」
季漢陽看著他的哥哥,微微的笑了。
十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易兒已經長大了,個子幾乎和他一樣高,胸膛結實,身手矯健,每次帶著他在庭院中練習槍法和劍法的時候,他都能隱隱的從這個少年的身上看到另一個男人的影子。
雖然整整十五年的時間不見,可這個人籠罩在他身上的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
當易兒練完最後一招,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破綻,這個孩子學什麼都快,看書也是過目不忘,十五歲的少年,卻已經有了比他年長的人才有的那種過分的成熟。
「亞夫,你看我今天這一套劍法,如何?」
「嗯,很不錯。」
那張酷似某人的臉露出了開心的笑,這時他的目光看向了另一邊,是鳶青,下了朝屏退身後的侍從,一個人走到這裡來看他們練武,易兒立刻跑過去:「母親,你聽,亞夫他誇獎我了!」
也只有在他和她的面前,他才會顯露出一些少年人的心性。
鳶青微笑著掏出絹帕為他拭擦額頭上的汗:「你亞夫可不隨便誇獎人的,你要繼續好好的練,才不會讓亞夫失望。」
「我當然知道!」
易兒說著,又回頭看了看他,季漢陽感覺他的眼中似乎閃過了一點狡猾的光芒,立刻做出突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哎呀,我差點忘了,靜姝姑姑說了今天找到一本新的古籍,讓我過去和她一起看呢。母親,亞夫,易兒先告退了!」
說完,便轉身一溜煙的跑了。
他們兩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鳶青才有些明白的,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孩子,一直在為他們製造機會。
易兒知道自己的親身父親在天朝,是那個名震四海的獨臂帝王,可不知什麼原因,他對自己的生父並沒有多少好感,也許是隱隱的聽說了過去在天朝發生的許多事,也有可能,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告訴了他,為了登上帝位,他的生父如何置他和他的母親於不顧。
少年人的心性總是固執而倔強,沒有人肯認他,他便也寧肯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而季漢陽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將他心中的一個缺口填補上的。
他站在院子當中,她站在門廊下,兩個人中間只隔了幾步,卻有一種遙遙相望的錯覺,突然,眼前似乎飄過了什麼東西,定睛一看,卻是片片雪花從天上飄落下來。
他抬起頭,臉頰上感覺到了一陣冰涼。
下雪了。
又是一冬。
低頭的時候,鳶青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將他肩膀上的幾片落雪輕輕的拂開,道:「進屋吧,別凍著了。」
他點了點頭,跟著她進了有火牆的屋子,一陣暖意襲來,讓他舒服了許多。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這一場雪之後,便是易兒的十五歲生日。
當初,她登基為北匈奴女主,曾經發下宏願,等到易兒長到十五歲,便將讓位於他。
其實他一直沒有問過,將手中的大權交出,讓易兒做上真正的北匈奴的單于,然後她呢——她會去哪裡?
屋子中央的火爐上放了一鍋湯,香氣四溢,讓人食指大動,鳶青慢慢的走過去,拿起碗和湯勺,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遞給他:「你嘗嘗。我聽他們說你最近有些咳嗽,裡面加了點黨參,你喝著若好,我再做。」
「嗯。」
他喝了一口,湯很香濃,慢慢的從嘴裡熨帖到胃裡,讓整個人都暖意融融起來,他微笑著看著她:「嗯,很好。」
她自己也盛了一碗,小口小口的喝著。
兩個人各自喝著自己的湯,想著自己的心事,屋子裡倒又安靜下來,只聽見熱湯在鍋裡翻騰的聲音,還有窗外的落雪聲。
平靜了很久之後,鳶青突然開口了:「漢陽——」
「嗯?」
「等易兒十五歲生日,我將傳位給他,然後——我要回去了。」
他低頭看著湯水中勉強映出的自己的模樣,似乎有些模糊,但笑容還是能看得清楚,他抬頭,對著她微笑道:「也好。你也該回去了。」
雖然她沒有告訴過他,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這十五年來,每一年,易兒的生辰,她都會收到天朝的人送來的東西。
不是易兒的生日禮物,也不是催她回去的信。
只是一張陳舊的絲帕,上面什麼都沒有,乾乾淨淨,她每次從來人的手中接過,那雙秋水般的眼中就會浮現出秋水般的漣漪,但也並不多說什麼,過一夜,便將那張絲帕交還給來人,讓他再帶回天朝去。
第二年,這張絲帕又會再帶來一次。
週而復始的十幾年,他明白,她和那個人的思念,在這蒼茫大地上,已經劃出了無數的無形的絲,纏繞牽扯,百轉千折將彼此圍繞。
鳶青抬頭看著他:「漢陽,這十五年來,謝謝你了。」
他微笑著看著她,輕輕道:「你錯了。」
「嗯?」
「是我,要謝謝你了。」
他和她相視而笑,屋外的落雪還在漫天飛舞著,這最美的季節。
當知道鳶青要回天朝的消息,第一個沉不住氣,來找他的,就是易兒。
這個孩子臉色不豫,拉著他的衣袖:「亞夫,你為什麼要讓我的母親回去。你可別告訴我,這十五年來你們什麼——什麼都沒有,靜姝姑姑還有晴川伯伯說了,他們這一生,沒有看到過第二個男人為我母親這樣付出,守在她身邊的人,只有你有資格!」
季漢陽有些哭笑不得,誰知道那梁靜姝和季晴川又在後面嘀咕了什麼,明明知道這孩子最經不起人煽風點火。
他輕輕道:「易兒,你可曾想過,你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易兒一愣,立刻鐵青著臉:「我沒想過,也不想去想他!」
季漢陽用堅定的聲音道:「他是一個,值得你母親用十五年的時間去思念,去原諒,去找理由回到他身邊的男人。」
易兒愣了一愣,回頭看向他。
「否則——」他的目光有些遠了:「我不會等到現在。」
易兒像是明白了什麼,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終於又抬頭看著他:「可是,亞夫,我覺得你對我母親是最好的,你守在她身邊這些年,無微不至,你付出了那麼多,你是最有資格陪著她的人!就像你房裡的那株『青龍臥墨池』,都已經進到對方的心裡了,你和母親怎麼離得開彼此呢?」
季漢陽輕輕的搖了搖頭,易兒立刻疑惑的:「怎麼?」
他轉過身,走到了廊前,看著眼前一片冰雪封天,輕輕道:「我沒有這個資格。」
「為什麼?」
他的手輕輕的摸索著,終於摸到了懷中那一塊冰冷的,硬硬的小東西,這塊小石頭他有意無意的保留到了今天,已經被他摸得十分光滑,他捻在指尖玩弄了一下,說道:「因為當初,是我自己,沒有把這顆石頭扔出去。」
「什麼?!」
易兒顯然是糊塗了,疑惑不解的看著他。
季漢陽淡淡的一笑,沒有再說話。
他低頭看了看那顆光滑的石頭,最後一次捏在手心裡,磕得有些疼,然後一把朝外面潔白的雪地裡扔了出去。
雪地裡泛出了一片青色的光芒。
耀眼的光芒當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白皙如玉,那雙小鹿一般的大眼睛微微吃驚的看著他,清淨得動人。
他攀在樹上,對著這個小宮女嘻嘻一笑:「喂,交個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