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險棋 文 / 急凍人
「郭所長,你……」舒雨菲愣愣地盯著郭逸銘手中的烤饅頭,巨大的反差,讓她大腦有些缺氧,說話也吞吞吐吐。
「唉!想不到被你看穿了!」
郭逸銘頹然地垂下手,將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移到旁邊小几上,指著沙發,疲憊地說道:「把門關上,坐吧。」
舒雨菲看看郭逸銘,又望望辦公室外,走廊裡傳來材料所工作人員來回踱步的聲音,腳步急促,顯然對方也很不耐煩。她先回到辦公室門口,歉意地讓對方再等一下,也不請人進來,就把辦公室門關上、順手反鎖,然後才進到郭逸銘起居室,將門關上。
「郭所長,您……您喜歡吃烤饅頭?」她懦懦地問道,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做賊一樣,生怕別人聽見。
到現在,她還不相信郭逸銘會窮到吃烤饅頭。
郭逸銘是什麼人,是美國華僑,聽說在美國每個人都是住大房子、開大汽車,家裡電視機、電唱機什麼家用電器都有,人人都是腰纏萬貫。而且他還是美國公司與中方合資企業的代表,按國內的階級劃分,也是屬於資本家一個階層的,怎麼會窮到吃烤饅頭!
烤饅頭誰沒吃過?
北方人,麵食是主食,現在家家戶戶都會在晚上發團面,第二天蒸幾個大白面饅頭。不過這東西沒油水,沒有葷菜,光吃饅頭,抵餓是抵餓,但餓得也快,而且肚子裡總會感到一陣陣的癆,會不由自主往外冒清口水。
郭逸銘人前是那麼的風光,一身合體西裝、皮鞋擦得錚亮,細皮嫩肉,說話間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技術精湛連董老他們都佩服不已,樣子斯文瀟灑,風度翩翩,怎麼會躲在小房間裡,偷偷地吃烤饅頭呢?
她看著郭逸銘嘴邊殘留的辣椒醬,不知怎麼的,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郭逸銘在她發怔的時候,已經漸漸鎮定下來。出了問題最重要的不是慌亂,而是如何收拾殘局。以前搞科研,不斷接受失敗,他鍛煉出了一顆強韌的心臟。正是這種堅韌,讓他在焦慮之時,依然能在外人面前談笑風生,擺出一幅雲淡風情的架勢。
他用手絹擦擦嘴唇殘漬,慢慢將手絹疊好,放回口袋,微笑道:「我可不喜歡吃烤饅頭。有機會,我也想吃北京烤鴨、鍾水餃、涮羊肉、滿漢全席。可沒辦法,我現在出現了經濟危機,兜裡沒錢,想吃也吃不起,所以只好節約一點,能夠用饅頭對付過去,至少不用挨餓。」
「怎麼會?您,您那麼有錢的……,難道你們公司連給你的錢都沒有?」
舒雨菲眼睛瞪得溜圓,聲音是那麼的微弱。
「那不是一回事,公司的錢,是公司的。我的錢,是我的。就像你為國家工作,可國家的錢卻不是你的一樣。」郭逸銘淡淡地笑著,端起桌上清水,抿了一口。
「那,那您怎麼會沒錢呢?」舒雨菲還是不敢相信。
郭逸銘笑容不減,心裡卻鬆了一口氣。他成功地混淆了舒雨菲的思維,讓她把注意力從公司沒錢,轉到了他沒錢。過了這一關,後面的謊就好圓了。
「我們公司是從事電子技術開發的,公司本身屬於是開髮型企業,自身沒有生產能力。一般來說,我們開發的技術,要麼是賣給其它電子公司,要麼是作為技術入股,參股別的公司。
風險投資公司是很貪婪的,他們在給與風險投資之前,都會要求接受方同意,在企業盈利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允許他們追加股份。假如企業運行良好,前景樂觀,這些風險投資公司就會用這個條款追加投資,擠占原先開發人的股份,甚至是將他們從公司裡徹底趕出去。然後或者自己經營,或者上市圈錢,反正就沒當初創業者什麼事了。」
他手指在空中點點畫畫,侃侃而談。
「怎麼會這樣,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那誰會接受風險投資?」舒雨菲想不到還有這樣弱肉強食的景象,這一點也不符合中國人辦實業的習慣。自己好不容易辦起來的公司,轉手就被別人奪去,這實在無法容忍。
「呵呵,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西方世界是資本的世界。有錢,你就是大爺,沒錢不過是一個小癟三。對於創業者來說,沒有風險投資他們連創業都做不到,雖然條件苛刻,可他們還是只能接受。換個角度想,如果前景好,風險投資公司追加投資,那企業也可以快速壯大。雖然個人的股份少了,但每股的收益卻增大了。所以創業者對風險投資公司還是很歡迎的。為了讓風險投資公司看到前景,給與投資,賄賂、拉關係、做假數據,他們也無所不用其極。」
郭逸銘客觀地評價著西方經營方式。
「可,可不管怎麼說,這個企業就不是你的了呀!」舒雨菲還是無法接受這種經營模式,抗聲說道。哪有這樣明搶的,換成她,她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是啊,接受風投資金就要冒自己被掃地出門的風險。不被趕出去,風投公司成立的董事會也會指手畫腳,很多事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做,這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簡直無法容忍……」
這就是郭逸銘不願在美國創業,千方百計回到國內來的原因。
美國擁有現在,中國卻擁有未來。
這是由歷史所證明了的,他不會和歷史潮流對著幹。與其以後和千百家公司為了搶灘國內打得頭破血流,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回國,扎根於此,逐漸夯實基礎。這也符合他對祖國的深厚感情,與祖國一起成長壯大,從中得到的快樂與滿足感也會更多。
更重要的,國內現在對西方技術求賢若渴,能夠給與極大的優惠讓步,他可以完全掌握公司,說一不二。他的指令,就是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對於一個死扣試驗細節、對方方面面都有著極其強烈控制**的科學家來說,不受外人干涉,由他這個精通科技未來發展方向的內行來領導,讓公司根據他的規劃按部就班發展,這是最佳的選擇。
「所以我說服公司,與其把錢讓外人賺去了,不如我們自己來賺。所以我們來到了中國。」他打了一個響指,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還沒錢是吧?」郭逸銘臉色陰沉下來,從小几下方取出一條未開封的大前門,拆開取出一包,打開彈出一隻煙,點燃,深吸一口,慢慢吐出,聲音變得沉鬱,「這就要問你們了!」
「我們?我們怎麼了?」舒雨菲很驚訝。
「我沒想到國內的裝備製造業水平會這麼落後,我沒想到政府的辦事效率會這麼低下。」這是郭逸銘的真心話,語氣沉重而又疲倦,「我們的單晶爐制備試驗,成功了幾個月,可到現在,到位的單晶爐還只有十二台。
我理解國內製造上的不足,也盡力說服公司再給與技術支持,幫助研發了高精密機床。這些機床製造並不困難,很快就可以形成生產力。只要精密機床推廣開來,單晶爐生產廠家就能很快對生產線進行升級,我們的產能就能迅速提升。
然而,又是一個月過去了,我們想看到的東西依然沒有一點動靜。單晶硅制備設備,還是在採用手工製造,每個月還是只能少量提供。我盡力說服董事會再等等看看,可公司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們停止了對研究所的一切資金支持,並且警告我,如果這邊還是不見起色,無法獲得回報,公司將關閉國內的研究所……」
「關閉研究所!」
舒雨菲震驚了,這是她聽到的最讓她驚恐的消息,這是不可接受的!顯然也是國家不能接受的。合作以來,從美國方面獲得的技術有多麼重要,具有多大的價值,上級部門在對她耳提面命的時候說了無數遍,嚴令她必須盡一切可能,協助郭逸銘工作,為他創造最寬鬆環境。
可現在,郭逸銘竟然告訴她,公司準備關閉研究所!
這是天大的壞消息!
「不行,我必須要馬上向上面匯報!立即!」舒雨菲再也坐不住了,迅速起身,打開起居室門就朝外走。辦公室門打開,等得都快發瘋的材料所工作人員還沒得到回答,就看她風一般朝外跑,對他理也不理,轉眼就消失在樓道裡。
「這到底是怎麼了?」他一片茫然。
郭逸銘靜靜地坐了坐,拿過已經冷了的饅頭,掰下一塊,也不蘸辣椒醬,就這樣塞到嘴裡,慢慢地咀嚼,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不想這樣做。
他想要潤物無聲地和國內建立良好的關係,他不想破壞自己在政府眼中的形象。他忍了又忍,可現實的窘境已讓他無法再繼續堅持。
威脅關閉研究所,這無異於是一種脅迫,脅迫國內方面加快步伐。
可國人非常看重面子,對被人打臉的行為深惡痛絕。尤其中國是一個大國,是僅次於美蘇的第三大國,對於來自外界的脅迫,有種與生俱來的厭惡感。如果一言不慎,雙方以前積累起來的信任合作關係有可能化作流水,徹底破滅。政府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有可能寧願承受巨大損失,也不低頭。
這是一招險棋,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
可他不能不走,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拖不起了。
要是情況再得不到好轉,他真的只有放棄國內基業,返回美國,這是他雅不願看到的事情。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國籍,為國出力,幫助國家加速強大才是他的心願。
既然已經被舒雨菲看破了他的窘迫,他也就只能賭一把,這是他反敗為勝的最後機會。哪怕是險棋,也只有硬著頭皮往棋盤上落子。
要做一點事,怎麼就那麼難呢!
一滴眼淚從臉龐滑落,掉在饅頭上,又被他面無表情地吃進嘴裡。
……
烤饅頭事件過去了兩周,眼看距離春節只剩幾天的工夫了。一切還是那麼靜如秋水,沒有人來向他徵詢意見,沒有權力部門來和他交流,董老他們還是每天都來,兄弟單位參觀學習的人也連綿不絕。
時間就這也一天天過去,什麼也沒有變化。
研究所的黨委書記來了,他叫竇衛國,原來在地方科協工作。人看起來很和氣,團團臉,未語先笑,為人很低調,對他很客氣,四十好幾的老同志了,對他一口一個「您」,讓他很不習慣。他不怎麼管事,別人請示都會反問一句:「郭所長怎麼說?」,「那就這麼辦!」
兩人合作還算愉快。
舒雨菲從那天之後就沒了蹤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打電話去她原先的外事辦,都說她的工作關係已經調動,不清楚她在什麼地方。詢問家庭住址,得到一句「不清楚」的回答。這個時代也沒個人手機,想找也找不到。
情況越發險惡,供電局打來了電話,催著去結電費。對首批單晶爐進行例行檢測,發現坩堝已經出現老化現象,急需更換。
春節要到了……
郭逸銘已經快連表面的鎮靜也維持不下去了,他嘴上的燎泡怎麼也消不了,牙齦也發炎,喝水都痛。一天往材料所跑三趟,向董老他們打聽消息。
材料應用研究所還是很仗義的,據董老說,傅書記、雷所長他們攜手,到院裡、部裡鬧了好多次了。科協、財政部、工業部等部門的領導也多次被他們騷擾,官司一直打到了中南海的案頭上,領導也做出了批示「科技進步不能搞花架子,沒有堅實的基礎,一切都是空談,這個問題要重視。」
不過董老他們也勸他不要著急,事情還是要按照流程來。就快要到春節了,大家都忙著過節,等春節過後,他們會再幫他催催。
2月13日,臘月二十七,明天就是西方情人節,距離除夕還有兩天,舒雨菲出現了,與她一同來的,還有市委辦主任楊波。他們是坐著掛市委牌照的豐田車來的,下車直奔郭逸銘辦公室。
「市委梁書記要見你。」舒雨菲嚴肅地說道。
梁書記,市委書記,沒有「副」,首都市市委書記,中央委員。
「現在?」
「現在!他時間很緊,只能給你一刻鐘,然後就要出席外事活動,我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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