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黃容
「是……是這樣嗎?」她家少爺這些年,的確沒心儀過哪位名門淑女,否則不早就續絃還納妾了?「唉!不管啦!你趕快梳洗好,我先到大廳去,你隨後就來,知道嗎?」
「瞭解瞭解。」送走怡柔,她想賴回床上,再補個眠。但思慮一轉,這場精采的戲,豈容錯過?旋即十指齊飛,挽好了發誓,披上衣裳,便衝出房門——說時遲那時快,一堵肉牆硬挺挺地擋在她前面。
「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她尚未先聲奪人,罵「他x的狗狗」擋路,竟先換來一頓怒喝。
樊素提一口氣上來,順便打量眼前這名滿臉虯髯、看不清面孔的……呃……老頭子,他應該很老了吧?印象中只有老頭子才會把鬍鬚留得這麼長,還攙有些白髮。
念在他年紀有一把的份上,姑且不跟他計較。
「去看戲嘍!」她將語調轉柔,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放出得意的光芒。」據說少爺又捅出樓子,所有人統統到前廳去看這場精采絕倫的好戲了,怎麼你沒興趣?」
伊彥陽瞪著她,不相信這些話是由一名——很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
「你說少爺他……他捅了什麼樓子?」先不表明身份,看看她是何居心。
伊彥陽昨晚一整夜都待在怡紅院,他可不明白逛酒家還能捅出什麼樓子。
「那老色鬼除了泡花街、逛柳巷、調戲良家婦女,還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喔!你一定跟我一樣,是剛到伊家來當奴僕的,才會對少爺這麼陌生。」樊紊眉飛色舞的,將伊彥陽形容得齷齪不堪。
她自從一百年前在深山被吊死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的頭號大仇家,只是一廂情願的認為,伊彥陽應該和伊劭溥長得沒啥兩樣,卻沒料到,百年的歲月飛逝,不僅景物全非,就是人的相貌也有了極大的變化。
伊彥陽縱使保留了伊劭溥高大頎長的身材,但眉宇、輪廓卻更加粗獷、陰鬱。
「我在伊家住了有三十年了。」伊彥陽定定地望著她,心中盤算著該如何懲罰這個有眼無珠、胡扯八道的小妮子。
「你十幾歲就被賣進來啦?好可憐!」
伊彥陽一身素白懦衫,看上去像個普通的中年人。難怪樊素當他是一般的長工。
「現在不是談誰比較可憐的時候,走,快跟我到前方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戲了。」
不管他同不同意,抓著人家的手就往長廊疾步而行。這是她頭一回在伊家興風作浪,巴不得每個人都去欣賞伊彥陽的慘相。
第三章
伊家的花廳上,早已被賈家請來壯大聲勢的人馬擠得水洩不通。
樊素拉著伊彥陽的袖擺東鑽西竄,好不容易才佔到一個極佳的位置,等著她心目中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出現。
秦大娘一瞥見伊彥陽的身影,立刻示意眾人肅靜。
「賈二小姐,你說昨夜曾遭人非禮,並且一口咬定是我家少爺所為,可有什麼憑據?」秦大娘是伊彥陽的奶娘,在伊家的地位甚至比周管事還高,她一開口,所有在場諸人,全將眼光投向樊素身邊的男子。
「喲!那老色鬼原來已經來了。」樊素邊嘀咕著邊東張西望,「沒瞧見呀!八成是躲到屏風後,當縮頭烏龜了。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真相尚未大白,她則已自以為是的判了伊彥陽死刑。
他的臉孔僵硬,眉頭緊蹙,緊繃蓄勢的頎長身子一動也不動。他無視於眾人的等候,怒目所及的卻是不知死活的樊素。
「你何以那麼肯定是他做的?」詢問間,兩簇烈火燃起,預備著隨時將她燒為焦炭。
「『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你聽說過吧?在懷陽縣只要稱得上美女的,誰逃得過老色鬼魔爪?老伯,你很差勁哦,在伊家混那麼久了,居然對自己的主子一無所知,罪過、罪過。」她極力編派他的是非。
伊彥陽相信他的頭頂九成九已經開始在冒煙了。
好,先解決賈二小姐的指控,再來跟她算總帳。笨女人,賈二小姐如果能用「美女」這二字來形容,會活到二十七、八歲了,仍待宇閨中嗎?
見她臉復面紗,故作嬌羞狀,伊彥陽就忍不住反胃。
「賈二小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秦大娘一手拉拔伊彥陽長大成人,他有什麼「習性」她會不曉得?憑賈二小姐那副尊容,別說半夜冒險去戲弄她,甚至是她自動送上門,還附贈百兩文銀當酬勞,他還不見得屈就哩!
賈員外看她女兒期期艾艾,只垂著頭咬手指甲,急得替她辯解:
「這種有辱門風的事,能隨便說著玩嗎?若非他自承是伊彥陽,任何人也不會想到他竟下流到這種地步。」顯然他對自己女兒的長相頗有自知之明。「寶兒,看仔細了,昨晚那個人是不是他?」
賈寶兒順著她爹的手往前望——
其他人怕遭池魚之殃,趕緊主動讓出距離,紛紛退向一邊,只留下蠢兮兮的樊素,猶呆立在伊彥陽身旁。
一個嬌滴淌的丫鬟和一名狀似兇惡煞的大鬍子?這和昨夜那名相貌堂堂、高俊驃悍的男子差太多了!
「不是。」賈寶兒堅定的搖搖頭。「那位伊少爺比他年輕多了,鬍子也……人家他根本沒鬍子。」
怎麼會?!
樊寨的震驚比任何人都強烈,他他他……
「人家誤會你是那老色鬼了,還不趕快否認,順便澄清一下?」她好意提醒他,他卻無動於衷。「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管你了,被人家打死算你活該!」
又罵他「狗」?!待會兒不打爛她的嘴吧,至少也要抽她二十皮鞭,以儆傚尤。
「你給我站住!」伊彥陽左手像鐵鉗似的擒住她。「沒我的命令,你哪兒也不准去。」
樊素訝然瞪著他。
這老頭子好大的口氣,需知她雖被貶為丫鬟,卻也非泛泛之輩,竟敢命令她?
「在此地,除了伊彥陽,誰也休想對我頤指氣使。」
「我就是伊彥陽。」他唇邊帶笑,撲朔得令人難以捉摸。
「你?!」樊素不經意的和他那深邃又邪氣的眸子交纏,心口頓然彷如被重物捶擂了一下,擰得發疼。
「不,你不是,你騙人,你是冒充的。」在她殘餘的記憶裡,伊彥陽有著飛揚俊逸的外表,而他,他甚至連英俊都談不上。過於剛毅的五官訴說著孤傲,太過懾人的霸氣彰顯他毫不妥協的性格,鮮明的輪廓以及入鬢的劍眉,在在把狂妄和野性刻鏤在鼻唇之間。
他的聲調儘管中氣十足,然而間雜於烏髮中的灰白毛和……嘿!他怎麼越看越不像老頭子呢?可是……不是老頭子,怎麼會有白頭髮?
她的道行,還無法算出這二十年來,發生在伊彥陽週身的大小事情,當然更不會明瞭他之所以早生華髮,乃是因為嬌妻猝逝,憂急交煎,於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對於樊索的指控,伊彥陽只以冷漠回應。放眼懷陽縣,除了像賈寶兒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幾乎無人不識他的真面目,他何需冒充騙人?
「素,不得無禮。」秦大娘擺出長者的威儀,禁止她在這節骨眼攪和。
小侍女怡柔也朝她猛眨眼睛,要她閉嘴以自保。
「你真的是他?不可能,我記得你的長相不是這個樣子的。」一股不佯的預感襲上心頭。這臭男人不會放過她的,看他那張臭臉就知道。
「你大概也還弄不清楚賈二小姐的長相吧?」伊彥陽右手成訣,彈出一片樹葉,怡恰將賈寶兒臉上的面紗釘在牆垣上。
「呀?!」樊索呆掉了。以她小小的腦袋瓜子猜測,身為富家千金,即使沒有沉魚落雁之貌,起碼也該細皮嫩肉、白皙可人。怎麼這位賈姑娘,皮府黝黑得像炸過油鍋似的,黑斑、雀斑一大堆。
都怪自已做事魯莽,報仇心切,才會沒搞清狀況,錯把無鹽當貂蟬。
伊彥陽注視著他迅速轉白的小臉蛋眼中閃過一抹陰鷙的眸光。這場「好戲」她鐵定也參了一腳!
「你叫那麼大聲幹什麼?」賈員外相當不滿意樊素的反應。「我家寶兒雖然黑了一點,仍稱得上是眉清目秀,難保他不——」
「爹!」賈寶兒慘叫一聲,轉身衝出伊家大門。
事實證明,調戲她的人不是伊彥陽,她沒理由也不應該繼續呆在這兒,讓人指指點點。
「寶兒、寶兒!」賈員外也覺面上無光,吆喝著他的手下,一哄而散。
一出心驚動魄的鬧劇,讓樊素「呀!」一聲,竟戛然而止。真無趣!
「回去幹活吧。」秦大娘太瞭解伊彥陽了,任何人替樊素說情都是沒有用的。唉!這小妮子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要嫁的夫婿長得何許模樣,就敢壯著膽子答應留下來?
伊彥陽沒打過手底下的人,因為大家罩子都放得很亮,打死也不敢去招惹他;樊索初來乍到,就一腳跌進陰溝裡,令秦大娘不得不為她捏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