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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亦舒

    孫新菊仍然不出聲。

    「你把理由告訴我,我可以通知感化官前來,也許,她會給你一次機會。」

    少女張開嘴,又合攏。

    這時,有人送咖啡三文治進來。

    陳督察說:「吃點東西。」

    少女喝了半杯咖啡,忽然說出真話:「我媽媽病了很久,家裡已沒有食物,我想偷了手錶去換日用品及一點吃的。」

    陳督察動容:「你父親呢,沒有其他親人?」

    「我沒有父親,窮人沒有親戚。」

    「請你寫下地址,我馬上聯絡社會福利署,你放心,你母親會得到照顧。」

    少女像是略為放心。

    她隨即飲泣,「我要坐牢了。」

    「你且到拘留所過一夜,明早會有感化官帶律師來替你辦手續進教養所。」

    「我母親——」

    「事到如今,孫新菊,你不放心也得放心,生活中遇到困難,應當求助,不該犯法,你已讀到高中,這種道理都不明白?」

    孫新菊低下頭,她實在慌了,才會鋌而走險。

    陳督察站起來走出詢問室。

    在門外遇到同事,她搖搖頭說:「可憐。」

    同事點頭,「與其說是她的錯,不如說是社會的錯。」

    兩人都長長吁出一口氣。

    她們都有女兒,也十六七歲年紀,想到這裡,不寒而慄。

    孫新菊被帶到拘留所。

    鐵閘一開,她是個罪犯了。

    新菊躲到角落去,縮成一團,暗暗飲泣。

    下午,她又到外婆家借貸。

    外公面孔一直朝著電視機,眼神不與她接觸。

    在這之前,老人同他妻子說:「那孩子又要來借錢,你不必叫我,你若不能幫她,就叫她走,不關我事。」

    那外婆拉下了面孔。

    「叫她不要跟那個人,她不聽,一意孤行,離家出走,成為親友間笑話,叫我蒙羞,真是現眼報,這十多年來,到處借錢,甚麼臉都被她丟光。」

    新菊到了外婆家,怯怯叫一聲。

    外婆答:「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外婆,婆婆婆都叫老了。」

    新菊不出聲。

    外婆扔三十塊給她,「夠來回車錢了。」

    新菊還想開口,外婆已經站在大門邊送客。

    新菊回到街上。

    家裡連衛生紙也沒有了。

    病母口渴,問要牛奶,新菊悄悄走進便利店,趁人多,取過小盒子牛奶放進書包就走。

    每次到不同的小店,不是偷麵包就是偷牛奶。

    今日,她不敢回家。

    怕房東催租,怕聽見母親咳嗽。

    她乘車到遊客區,被珠寶店強光及閃爍商品吸引,剛巧有大堆日本遊客走進店內,她便混在其中。

    偷一隻金錶,典當了它,怕可以過一兩個月吧。

    她悄悄跟著遊客群走進珠寶店。

    只差一分鐘便可逃出商場大門,可是事與願違,被護衛員抓住。

    新菊把身體越縮越小躲在角落。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高歌。

    歌聲不羈但稚嫩,屬於年輕女子,她大聲唱:「祝你生辰快樂,祝你生辰快樂,」但又改了歌詞唱:「祝我生辰快樂,祝我生辰快樂——」

    拘留室鐵閘打開,她也被關進來。

    女子不服氣,用雙手大力搖撼鐵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新菊呆呆看著她。

    女子這時才發覺牢房另外還有人,猛地轉過頭來。

    新菊看到一張濃妝面孔,脂粉雖然糊掉,可是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仍是美女。

    她身穿粉紅色名貴網紗晚禮服,像是從舞會裡出來。

    見新菊不回答,她說:「你是人是老鼠?」

    對方仍然不出聲,她只得坐下,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過一陣子又問新菊:「你為甚麼進來?」

    新菊不敢出聲。

    「喂,同你說話,為甚麼不回答?明天才會有人來保我們出去,一整個夜晚,你我共處一室,不妨坦白。」

    過了很久,新菊才答:「我犯偷竊。」

    對方好奇,「偷甚麼?」

    「一隻金錶。」

    那少女一怔,忽然大笑起來,「你喜歡金錶?」她迅速自腕上脫下一隻手錶交到新菊手上,她說:「送給你。」

    新菊低頭一看,真諷刺,這只表,同珠寶店那隻,一模一樣。

    少女說:「我幫你戴上。」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禮物。」

    少女大奇,「你是小偷,你偷也要偷到手,為甚麼現在又假惺惺?」

    新菊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我叫劉愛湄。」她伸出手來,「你呢?」

    新菊說出名字,「你又為甚麼在這裡?」

    劉愛湄答:「今天是我生日,在酒吧舉行舞會,喝了幾杯鬧事,又被警察發現身上藏著一些藥丸……於是抓進來。」

    啊。

    「你爸媽呢?」

    「我的父母?」愛湄笑起來。

    愛湄的笑聲非常寂寞,有點似嗚咽。

    新菊看著她,這個任性肆意的富家女有甚麼煩惱?

    「他們分道揚鑣,我已有三個月沒見過他倆,我父親與女伴在巴黎遊玩,我母親與近十名手下在蘇黎世的鐘錶展開會。」

    「你一個人過生日?」

    「我有一班豬朋狗友,衰友損友。」

    新菊不相信這話,「你明知他們是酒肉朋友,為甚麼還同他們結交?」

    劉愛湄笑嘻嘻,「你明知偷竊有罪,為甚麼還順手牽羊?大家都有逼不得已苦衷。」

    新菊不出聲。

    「對不起,我不該取笑你,看你樣子,知你不是壞人。」

    新菊歎口氣。

    她的聲音極低極低:「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嗄?」劉愛湄跳起來,「你幾歲?」

    「今天十六足歲。」

    「我也是,啊,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日,又同時被關在一間拘留所裡,哈哈哈,真有緣分。」

    新菊啼笑皆非。

    「你上午出世還是下午?」

    新菊回答:「下午五時十五分。」

    愛湄驚喜,「我也是,五時十五分,媽媽說我父親還需提早結束會議到醫院看我。」

    這麼巧,新菊呆呆地不知說甚麼才好。

    可是,她們兩人擁有截然不同的命運。

    劉愛湄黯然,「我六歲時父母已經離異,各管各忙,我只得保母司機照顧,到最近,他們只是寄禮物匯錢給我,很少見面,生日也不例外……」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見豬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

    新菊覺得劉愛湄也有可憐的地方。

    不過,這些同情心還是留著給自己吧。

    這時,只聽見劉愛湄問:「你呢,你家境怎樣?」

    新菊低下頭。

    「喂,不是你的錯。」

    新菊答:「我生父離開我們母女已有十多年。」

    「呵。」劉愛湄很同情她。

    「家母患病,長久不愈,家裡一窮二白,我也已經停學。」

    「哎呀,沒想到你這麼慘,像苦情戲中角色一般。」

    新菊反而笑出來。

    「所以你才去偷東西?」

    新菊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找工作?」

    新菊答:「經濟世道差,不好找工作,我沒有學歷,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場。」

    劉愛湄掩住了嘴。

    新菊又低下頭。

    她覺得她的頭顱越來越重,她的頸項已不勝負荷。

    「你很可憐。」

    新菊不出聲。

    「我們同病相憐。」

    新菊歎口氣,「哪裡,你比我好多了,你父母雖然不見人,卻在經濟上盡量滿足你。」

    「刻畫司,我仍然落在拘留所裡。」

    她倆捧著頭,說不出話來。

    這時,拘留所大門打開,有人進來。

    「劉愛湄,你的律師來了。」

    只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走近。

    「愛湄,是我,尤律師。」

    愛湄很不高興,「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尤律師說:「我已經睡覺,需要更衣。」

    愛湄說:「老規矩,明日早上九時,你來保我出去。」

    「愛湄,你這脾氣要改一改,我不能擔保你一世不受檢控。」

    愛湄不出聲。

    「終有一次,你會進教養所,那裡的日子不好過。」

    「我明白。」

    「愛湄,你算是天之驕子,要甚麼有甚麼,不要任性了。」

    「你回去吧。」

    「你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尤律師,你說完沒有?」

    尤律師氣結,一抬頭,看到角落有一雙亮晶晶眼睛。

    「這是誰?」

    「她叫孫新菊,尤律師,麻煩你找一找她的資料,明朝把她也保出去。」

    「甚麼?」

    「她是我朋友。」

    尤律師無奈,「我會同陳督察談一談。」

    劉愛湄這時間問:「有沒有香煙與口香糖?」

    尤律師沒好氣,「沒有,你好好待在這裡,一早我再來。」

    他出去了。

    門又一次關上。

    新菊這時才嚅嚅說:「謝謝你。」

    愛湄坐下來,細細打量她的新朋友。

    「你長得很漂亮。」

    新菊沉默。

    「你統共沒有親人?」

    新菊答:「沒有了,只有我們母女。」外公外婆才不會認她。

    「你在獄中,誰照顧你媽?」

    新菊說:「我心像刀刺一般。」

    「你出去之後,要好好做人,不是為你自己,是為你母親。」

    新菊答:「我明白了。」

    愛湄又哈哈大笑,「你看我多好笑,居然教你做人,我比你失敗多了。」

    「千萬別這樣說。」

    她們坐在長木凳上聊天,漸漸投機。

    「你怕不怕?」

    「怕得發抖,像做噩夢。」

    愛湄說:「我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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