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岳盈
遠鵬也笑著揮手回應,兩人隔著泛著玫瑰幽香的靜謐空氣,互視了彼此一會兒後,遠鵬才轉過身走向車子。
直到那輛橘紅色的跑車完全看不見後,紫珊才悵然的離開窗口。她走回床邊,拿起皮包,一顆梅心軟糖從裡面掉出來,她拾起來打開包裝紙,將糖果放進口中。
那甜美的滋味,就像剛才心裡的感覺,她望著包裝紙想。這是顆沾著秋蕙和永清的喜氣的糖果,是因為這樣才份外甜美嗎?還是因為她仍想著遠鵬,才覺得糖果特別好吃?
這個想法令她雙頰再度緋紅,她捂著燥熱的臉頰,分不清心裡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怎會知道遠鵬真的會遵守承諾,站在原處,等著她窗內的燈亮起來,並等她走到窗口道別。
而這又意味著什麼?
但在她心中的渴盼漸漸攀升時,記憶深處的陰影也張狂地擴大版圖。紫珊挫敗地嗚咽出聲,眼中的淚水不爭氣地狂湧而出。
丁紫珊,別傻了,凌遠鵬不過是可憐你這個莫名其妙、像只受驚的小老鼠的女人!他只是善良地想安慰你、不放心你,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意義。
就算真有其他意義好了,她可以克服心裡對男人的恐懼,勇敢接受他嗎?
她悲哀地搖著頭,轉身趴在枕上低泣。
====================
遠鵬一直想著紫珊。
在自家大門口突然驚懼交加,這可不是每個女人在回家時會有的表現。
更何況,丁家客廳的燈仍亮著,身邊又有孔武有力的男伴保護,紫珊有什麼好懼怕的?
直到此刻,他依然忘不了紫珊眼中像受驚小鹿般的惶恐與懼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像驚弓之鳥般崩潰?
第一眼看到紫珊時的印象,再度浮現在遠鵬腦海。
她眼裡盛滿的淒惶情緒,以及刻意壓抑的痛苦和創傷,在這一刻份外鮮明。
她一定受過什麼傷害。
這個念頭攪得遠鵬五臟六腑都覺得難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憤怒在血管裡沸騰了起來。
是哪個沒心肝的,把她傷得那樣嚴重?
那絕對是非常嚴重的肉體傷害,所以連帶的心靈也飽受屈辱。
會是強暴嗎?
遠鵬機伶伶地打個寒顫,眼光迅速黯淡下來。
漆黑的夜景從車窗外掠過,而他的心裡比黑暗還要黑暗,像是宇宙極遠角落的黑洞,沒有底的死沉。
紫珊盈滿絕望、悲痛的眼光,令他回想起在記憶深處沉埋了十年的那位女孩眼睛。同樣的絕望、憤怒、悲傷,以及深切的恐懼。
就好像被困在籠子裡待宰的羔羊般,雖然已預料到自己的命運,卻仍不甘心地猛力掙扎,做出最後的控訴。只是這樣的控訴,仍挽回不了她可憐不幸的命運。
遠鵬抿緊唇,臉色白得就像紫珊受驚的模樣。十年來,他沒有一刻不譴責自己的罪行,還有他的膽怯和逃避。
若不是喝醉酒,誤把她當成雪雁,也不會犯下這麼大的罪行。想到那張滿是淚痕的木然小臉,還有她受驚過度、充滿仇恨的眼眸時,他真恨不得殺了自己。
可是他太怯懦了,仍選擇苟活於世間,為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求她原諒自己,讓他有機會贖罪。
但他卻沒勇氣實踐這個願望。
事情發生之後,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受著良心的苛責,等待警察來抓他,但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永清來看過他。
後來,他便去當兵了。每夜他忍受著噩夢襲擊,忍受夢裡的眼睛譴責他,甚至向他索命。是的,他想過最壞的結局——那女孩為了這件事自殺,讓他再也沒有機會請求她的原諒。
就在這種良心不安、虛擬了各種不幸結局的驚懼中,他終於崩潰了。那是他休假回家的午後,永清從新竹的研究所宿舍趕來看他,他再也忍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抱著永清痛哭,將這件卑劣的罪行一五一十地說給永清聽。
他還記得永清當時目瞪口呆的表情,但除了同情外,他在永清眼中看不到一絲的鄙視和譴責,永清只是很冷靜的問他打算怎麼做。
他當時只是茫然地回瞪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心裡的打算。
後來永清勸他最好什麼事也別做,因為強暴是屬於告訴乃論罪,就算他有心認罪,到警察局去自首,警方也未必會受理。而且事情隔了這麼久,既然對方沒有告他,現在再來提起這件事,既是自揭瘡疤,也徒然造成對方的困擾。
因為永清的這番建議,他選擇讓此事沉埋心底深處,但它並沒有因此而在記憶裡消失,相反的,它在他記憶裡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總是在他最沒防備時又冒了出來。
自此之後,他嚴苛地督促自己,不喝酒、不抽煙,不做任何讓自己迷失理智、有犯錯機會的事,甚至自我放逐異鄉,拋棄所有的親情、友誼——只除了永清,也不給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像個苦行僧一般,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國度裡,甘願做一名過客。
而這一切的自我懲罰,終於因祖父病危而暫告一段落。
當他見到病房裡頭發斑自、滿面皺紋、瘦骨嶙峋的老夫婦時,心裡像被巨槌猛擊般疼痛。他到底做了什麼?這些年來,只一味沉浸在罪惡感和自憐中,而忘了他還有對他愛護備至的年老祖父母要奉養。
他太不孝了!
於是,他辭去了美國的工作,專心照顧祖父母。看到他們臉上露出的歡欣笑容,遠鵬心裡更覺得慚愧,並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祖父母為他傷心。就讓過往的一切都隨著歲月流逝而消失吧。就像那原本是犯罪現場的小樹林,如今已變成高樓大廈一樣,那段不幸的插曲,也被歲月的塵土所埋沒了。
忘了吧,他對自己說。
但有些事情不管經過多久,都難以忘懷,深入骨髓的歉疚會隨著類似的事件,又再度冒出來。
於是他知道,餘生都將帶著歉意和罪惡感度過,他永遠都會是個失去追尋幸福權利的男人。
第四章
回到位於天母的凌宅時,客廳裡仍是燈火通明。
遠鵬走進客廳,發現他最不想見的人正摟著孩子低聲拍撫著。
遠鵬僵在當場,很想上樓不理會這一幕,又忍不住停下腳步,觀賞這充滿母性光輝的情景。
他從來沒想過雪雁當母親的樣子。
事實上,這十年來他很少想過雪雁。
或許是刻意逃避,也有可能是根本沒空想她,但對她的怨恨並不因此而煙消雲散。
儘管如此,雪雁仍是他的表嫂,又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兩星期來,自然免不了見面打招呼,不過也僅止於此,私下獨處這倒是頭一回。
反正也無話可說,他還是上樓好了,遠鵬猶豫地想,腳步朝樓梯的方向邁去。
「你……你回來了啊。」雪雁發現他,揚起那張略顯憔悴的容顏看向遠鵬。
遠鵬默不作聲,這還是他回國後,頭一次仔細打量雪雁。發現她往昔活潑、亮麗的神采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少婦多愁善感的溫婉。
歲月並沒有對她太過仁慈,她看起來就像是三十歲女人的樣子。這倒不是說雪雁變醜、變老了,她還是十分美麗,不同的是眼神,以前的外放、叛逆,轉化為內斂、小心翼翼。
雪雁見他沒回答,尷尬的低下頭繼續哄著孩子,六歲的景蕙在她懷中不斷抽噎著。
遠鵬見狀不禁蹙起眉,「孩子怎麼了?」
「啊?」遠鵬的突然開口,令雪雁受寵若驚,一時間她只是張著嘴,怔怔地瞧著他。
「我說孩子怎麼了?」遠鵬將唇抿成一直線,不悅地重複。
「孩子……」雪雁囁嚅著,低下頭看著女兒,「她昨天從樓梯上滑倒,擦傷了手腳,左腳踝也扭到了,今晚又突然發起高燒,她很不舒服才會哭出來,我怕她吵到哥哥景元,便將她抱下來哄。景蕙向來很乖,若不是身體不舒服,也不會……」
對於雪雁叨叨絮絮地為女兒的哭泣辯白,遠鵬感到啼笑皆非。他是暴君嗎?會因為受不了孩子的吵鬧而責怪她們母女嗎?雪雁未免太看低他了吧。
「有沒有去看過醫生?」遠鵬放鬆臉上嚴厲的線條,關心地問。再怎麼說,景蕙都是他的表侄女。
「我才帶她去看過,也吃過退燒藥,但是傷口的疼痛仍讓她很不舒服。」
「啟華呢?」
「啟華去應酬了。」雪雁語氣淡然的回答。
遠鵬再度蹙起眉來,女兒受傷、發燒,啟華竟然還有閒情逸致去應酬!他這個父親是怎麼當的?
不過這也不關他的事,輪不到他來發火。眼看著無話可說,遠鵬扶著木製的雕花欄杆,跨步登上一階。
這時候,從屋外傳來尖銳的汽車煞車聲,遠鵬停在原處,好奇地轉身看向大門方向。
嘻嘻鬧鬧的聲音自遠而近,客廳門隨即被打開,啟華的一隻手臂掛在一名妙齡女子身上,遠鵬認出她是雪雁的妹妹雪珂,一對俊眉不以為然的微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