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何弦
潮生苦笑。「你是信我多些,還是信小弟多些?」
雲瑛甜甜一笑。「誰說的對,我就信誰。」
他不知道要如何說。不論再怎麼解釋,都只是虛假的粉飾而已。現在的他不想承認他與她之間橫亙一段極其諷刺的緣起,那曾讓他避之惟恐不及……
潮生征愣定神於雲瑛如秋水的眼瞳,眼瞳盡處,有深得化不開的愁、苦、歉疚……還有愛?
雲瑛的心,惻惻酸處。她覺得自己是懂的,不需言語……
潮生撇開臉,刻意說得輕鬆:
「你真的想聽?」
雲瑛有一刻的猶豫,好一會兒,重重的點首,以堅定的口吻答道:
「你沒忘記吧,你還欠我一個答案。」
「呵呵,其實說穿了,不值一哂,還不就權勢二字。我自忖才能比大哥有過之而無不及,誰不想承爵封侯,此乃身為一個男子應該努力的方向。」潮生說話神態挑達,直逼雲瑛。
雲瑛輕淺一笑,定眸直瞅他,潮生忙別開臉,不想看她。
「看著我,你為什麼不敢看我?」臉龐依舊帶笑,卻有不容逃避的氣勢。
潮生神情恍惚。「你應該明白……權勢的誘人。」
雲瑛一臉不以為然,嬌笑曼吟:「你騙人。」
潮生仰臉哼哈悶笑,反駁道:
「咦,這可是你想聽的呢,我說了,你倒怪起我來了。」
雲瑛睨他一眼,淡笑。
「你說話有如放屁。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己很矛盾嗎?之前還在與我說你仕宦廟廊的苦處,這一會兒,又說起你是貪戀權力,你說,你要我相信你的哪一個說法?」
潮生一時啞口無言。怎地每回較勁總落在下風?
雲瑛揚起菱唇,輕輕一笑。
「子期也說你是因為私心才有代娶一事,可我就覺怪,卻又說不到哪點,現在我明白了。你說,有人會大咧咧的將自己的私心公諸於世嗎?傻子不說自己傻,若真有貪求的人,會真將自己的貪說明白嗎?只是,你的。私心。恰恰貼合人性,遂無人懷疑,就算覺得怪,一時也反駁不了你,你真是聰明。」
潮生嘿嘿乾笑,借此來掩飾讓人識破的窘困。
雲瑛沒理會潮生,她溫柔的道:「你不要再逞強了。」
潮生的笑凝在唇畔,化為一道詭異的弧線,他只覺便要無所遁形了。她的清亮水眸,彷彿一泓潭,盛載柔情似水,他所有的失意、落寞、淒楚,都一一投射在潭心盡處,沒有波瀾,她只是涵容——涵容他的一切。
陡然,雲瑛冷不防的讓潮生擁入懷中,雲瑛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給駭得發怔。他的臉很熱,好像也要煨熱她的;他的指,似要嵌進她體內,一切彷彿再無轉圈。
雲瑛不自禁的往後退,直至背抵桌沿,再無可退。
「嗯,這個……子湘,你可以放手嗎?」雲瑛略為艱澀的開口。
雲瑛急欲掙脫,潮生反將她摟得更緊。
「雲瑛,就這樣,一下就好。」
雲瑛為難似的,欲言又止的道:
「我們有過約法三章的,你忘了嗎?」
潮生聞言,一時情怯,手迅速退離雲瑛腰間。
雲瑛遞一杯茶予他,微微一笑。
「我又沒怪責你,只是,不要忘了你應允我的事。」
潮生不解的望著近在眼前的女子,他幾乎要懷疑,她可有七情六慾。
為什麼在他已經完全傾心之後,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仍是這般難以跨越?她何以每每要提醒他那該死的「約法三章」?
五更鑼鼓聲響,雲瑛推開門,笑道:
「天就要亮了。」
潮生低首不語,望著階上凝結的冰珠子,心頭轉過一句: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與她的情分,恰似將要消融的珠淚,讓他恐懼。
對於促膝可及的雲瑛,潮生升起一股更強烈的企求,只是他該如何跨越這由他親自設下的天塹?
第九章
融融燭火下,掩映一雙人兒,催詩、對弈、養花,潮生終於瞭解何謂:願老死於此,夫復何憾!
他有許多這樣的光陰——閒敲棋子落燈花,何等旖旎,幾番銷魂!
燈下看美人,讓他越發不能遏止傾慕,就聽雲瑛呢聲嬌笑:
「輪到你了。」
潮生微微一笑,輕卸一子,眼光一瞬不移。
「讓你。」
雲瑛輕咬手絹,甜甜一笑。「你不悔嗎?」
潮生拈起一子,唇畔漾著濃郁笑意。「不悔。」
她似笑非笑的睇看著潮生。「我不信。」
潮生與她四目相對。自新春以降,如今已是煙花四月時節,幾乎每夜都是在雲瑛陪伴下度過,只要有她,日子彷彿流光回雪,璀璨生輝。
而每夜也總在她離去後,留下一室蕭索,直到次日她再出現時,才得以結束。潮生不想如此,但卻無計可施!
「你這一讓,適才的阻擋都成白費,這會兒馬上兵敗如山倒,一連五個後著,你能擋一個,擋不了下一個喲!」雲瑛樂不可支,盈盈笑意浮滿俏臉。
潮生喜見她這般歡快模樣。他從未見過如雲瑛這般特別的女子,既聰慧又帶點惹人憐愛的傻氣。
雲瑛不解。她臉上寫了字嗎?否則他做什麼直瞅著她呢?
「我臉上有雕花嗎?」
雲瑛怪道他怎麼一言不發,咯咯嬌笑。
「如果你是因為不想輸給區區小女子我,那就別讓我啦!」
潮生深笑。
「我有這般小器嗎?」
雲瑛的思維已經轉了想頭,興高采烈的笑問:
「你還記得吧,曾許諾的遊湖一事,還作數吧?」
潮生不禁莞爾。原來她又想著玩。
「我能食言嗎?」
雲瑛皺了皺瑤鼻,一臉的撒嬌。
「當然不行嘍!你是一言九鼎的程爵爺,定不會欺我這弱女子,是吧?」
他怎會違背她呢。他愛寵的睇向她。
「我從不騙你的,你還不明白嗎?」
潮生深望著她,那眼神蘊含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她有一刻的恍惚,只覺得不知該說些什麼。
潮生看見了她的退卻,心中不無餒意,他暗暗歎氣。
「太好了!可以出府透透氣了,謝謝你。」雲瑛誠摯的向他道謝。
潮生不想讓她為難,遂湊興道:
「那就挑一天吧,要是小夜那丫頭知道了,定不知有多樂。」
雲瑛看他一眼,隨即一笑。
「那我就先替小夜子謝過你了。」
其實,她沒想到他還會邀請其他人,她以為是只有她與他的……
跟著,她嘻皮笑臉的朝他大大一揖。
潮生一個箭步,手一托,便持握雲瑛原打揖的柔美。
這便是要盥一他共度一生的女子。他不自禁的將她手纏緊於雙掌中,而這回,雲瑛沒有退縮。
潮生詫喜的凝視著她,在雲瑛微低的容顏,他看見了一抹羞澀的嬌笑。這是真的嗎?
「雲瑛……你不惱我?!」
雲瑛抽回手,側過身子。
「是不是我躲你,你就離我遠遠的?」
潮生恍然明瞭雲瑛的試探。這便是一份實心的情感嗎?一直以來,自己索求的不就是這個嗎?無庸壓抑,不需深藏,這一回不許是夢。
再復調寄目光回雲瑛滿是笑意的麗顏,他深深吁歎:「我不會再逃了。」
說著,輕擁雲瑛入懷。這是他的雲瑛,再沒人能從他手中帶走。
***
「二爺,您的茶。」舞文斟上一杯茶湯,正要遞上,潮生因埋首文案,頭也沒抬,隨口說道:「你這就隨便擱著。」
潮生本欲同雲瑛等人一道去遊湖,豈料,布政使司請他過府一趟,好不容易才得以較早回府。
他閒來無事,便上琅媛院理理卷宗,順道等娘親、雲瑛等人。
突地,一封夾在琴譜的信箋墜落,潮生拾起已經泛黃的信封,一時好奇心起,取出信紙。逐字越看,他越不敢相信,他只覺暈眩,暈眩像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引入深黑的幽洞——
他迅速的合上信。怎麼會這樣?他的秩序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他失魂落魄的逃出琅a院——
他喘息的奔回倚廬,由胃裡泛出一陣陣的苦水。他只想見雲瑛……
***
「我的好小姐,今兒個游了一天的湖,您還不累?」暮霞就著燭光穿針引線,一面問著伏案振筆的雲瑛。
「是嗎?」可有可無的兩個字就算是回答,雲瑛又復埋首書冊中。
雲瑛忙將這一些日子所整理的雜記,謄上自編的詩抄上。
手中運筆寫著:「六朝時興神怪奇事,可由搜神記等窺知一二……」時間就消磨在字裡行間。
一直守在一旁的暮霞,在聽到一聲聲的打更聲,確定已過三更,終耐不住的伸了個懶腰。
「小姐,已過三更了,您還是早些歇息吧。」
雲瑛抬眼看著倦態難掩的暮霞,倒也不忍讓她繼續相陪,擺了擺手。
「知道了。你若累了,便先下去吧,用不著伺候了。」
暮霞拗不過急欲合上眼皮的眸子,實在想歇息了,卻又不好只留主子一人,遂又叮囑:「您也快些睡下吧,別不知不覺的一夜沒睡。」
雲瑛給她一個微笑,輕點螓首,算是聽進去了。
暮霞轉身為雲瑛鋪被,又添滿茶水,左右巡看一番,才安心的退出雲瑛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