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蘇霏
她抬眼看他,幾乎說出心頭的恐懼,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回去了。」
花拓憂心地端詳著那張小臉,但是不再追問。
「對了,剛剛『船長』跑掉之前,妳是不是要跟我說什麼?」
她一頓,隨即彎腰拍了拍獨眼狗的頭。
「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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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妳女兒,不管怎樣都是妳的責任!」
「我女兒?!沒有你的種,我一個人生得出來嗎?你想得倒好,丟個拖油瓶給我,你自己好跟那賤人雙宿雙飛!」提高的女性嗓音有些尖銳刺耳。
「這種話妳也敢說,也不想想是誰先勾搭上個有錢的姘夫,人家決定移民到美國,妳也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面,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要了!」
「少裝出那副騙人的慈父樣!我不要女兒,你就要?要不是你貪圖你老頭名下的那筆財產,怕不照顧他的孫女會丟掉繼承權,恐怕你早八百年前就把她打包送人了!」
「是啊,妳崇高……」男人譏諷地笑了。「沒有了我爸按時撥給妳的那一大筆『教養費』,妳會這麼好心地每年照顧女兒六個月?不知道那筆津貼供妳置裝和購屋夠不夠?」
「你……」女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要是早知道你是這麼無恥的雜種,當初我就該拿掉孩子,也免得今天還要看見你這副嘴臉!」
她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樓梯頂端,一雙清明的眼眸看著樓下兩個大人相互指著鼻子謾罵,女人原本漂亮的臉孔此時扭曲得醜陋,她看不見男人的表情,只覺得那道高大的背影冷硬無情,而且遙不可及。
忽地,男人轉過身,她怔了怔,又驚又喜地發現他不是她預期的那個人,而是她無比喜愛、散發著善意和溫暖的那張桃花臉,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
「過來,宇淨。」面帶桃花的男人朝她伸出手。
「好。」她怯生生地一笑,毫不猶豫地往前跨出一步。
就在蓮足落下的同一瞬間,轟隆地一聲巨響,看似堅固的樓梯竟毫無預警地在腳下崩塌,她驚慌失措地揮舞著小手,想攀住那個嘴角噙笑的男人,但他只是無動於衷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她而去。
「花──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她嘶喊著,卻驚恐地發現喉嚨發不出一丁點聲響。
她不停地下墜、下墜,墜入無底的黑洞,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那張桃花臉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
黑白分明的眼眸霍然睜開,夢魘遺留下的恐懼,像只無形的大掌攫住她的頸項,她必須使力吸氣,才能把氧氣推進肺部。寂靜的黑暗中,只聽聞類似劫後餘生的喘息,而不見床上人兒的無助。
夢境中,過去和現在交迭成一個超現實的次元,既詭譎又真實。
她靜靜地躺著,等待著心跳緩慢下來,也等待著懼意消退。
好一會兒後,她下了床。
夜深人靜,連「船長」都在後院的狗屋裡睡得正香甜。
黎宇淨赤著腳來到花拓的房間前,舉棋不定了好些時候,才輕叩了叩門,等了老半天卻得不到響應。片刻的遲疑之後,她伸手推開了門。
皎潔的月色透過玻璃窗灑落房內,她毫無困難地辨識出床鋪上睡得正熟的頎長人影。
小說中的男主角,即使在睡夢中都有著極佳的警覺性,只要一點風吹草動便會驚醒。看來花拓並不適合當個英雄人物,他睡得跟死豬一樣,對於房裡多出一個人毫無所覺。
黎宇淨只躊躇了片刻,便輕盈地爬上那張空了半邊的大床,跪坐在他身側,偏著頭端詳起趴臥著的男人。
花拓沈睡中的臉龐,少了平時的不羈,倒多了幾分祥和以及一絲孩子氣,她猜想他並不知道,他在睡夢中的面容其實和他溫柔的本性相去不遠。
像是要將睡容刻在心版上似的,她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伸指戳了戳那裸露的臂膀。
「花拓……」
「嗯……」他翻了個身,細微而規律的打呼聲繼續著。
「花拓……」她又戳了他幾下。
劍眉蹙了蹙,他模糊地咕噥了兩聲,揮手拍開干擾,仍不願醒來。
「花拓。」她再接再厲,這回蔥指加重了力道。
終於,緊閉的眼瞼顫了顫,像是感受到她的堅持,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撐開雙眼。好不容易集中焦距後,一張在夜色中顯得蒼白、並覆著一頭漆黑長髮的臉孔映入眼簾。
「啊──呀──」有鬼!他嚇得渾身一震。
咚!驚懼之間,他滾下了床。
「我睡不著。」一襲白色睡袍的女鬼幽幽地開口。
咦?那嗓音聽起來很耳熟。他愣了一下,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一手打開床頭櫃上的小燈,一手拍著胸脯壓驚。
「宇淨?妳什麼時候進來的?」還一點聲音都沒有,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我敲了門,可是你沒聽見。」她依然跪坐在床上。「我睡不著。」
「妳睡不著也不必這樣嚇我啊……」他搔頭嘀咕著。
她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不,更正,盯著他的身體──住下一看,他猛然想起自己習慣只穿著一條三角內褲睡覺,一陣熱潮猝不及防地襲來,他反射性地用雙掌掩住重點部位。
「轉過頭去!」他命令道。
她抬眼望著他,疑惑的大眼正寫著顯而易見的「為什麼」。
「我先穿上衣服啦!」他焦急地低吼。
「喔。」戀戀不捨的目光終於移開。寬肩、窄臀,那副結實的身軀其實真的滿賞心悅目的。可惜。
花拓迅速地套上堆在一旁的T恤和短褲,骨子裡極其保守的他,實在不習慣讓近乎全裸的身體暴露在異性的視線下,尤其對方又直瞪著一雙大眼,根本不知要掩飾目光。
「好了。」他通知她轉過臉來,這時才注意到過於慘白的面容,兩道眉毛不禁一擰。「妳怎麼了?」
她垂著頭,沒有說話。
「是不是作惡夢了?」他關切地問。
她遲疑之後點頭,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彷彿彼人當頭棒喝,花拓這下可完全清醒了。
「什麼?!那怎麼行!」他驚叫。即使在開放的二十一世紀,男女之別還是存在的吧?
再一次,她無語。
或許是那彷徨無依的語調,也或許是那渴求的眼神,他忽然感覺她亟需自己的陪伴,態度不覺軟化了。
他左思右想,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警告道:「我可能會打呼。」
她點頭。「你會,我剛剛就聽到了。」
一根根的黑線在他額上冒出。
「不過很小聲,沒關係。」她福至心靈地補充道。
他忍住不讓面頰的肌肉抽搐。「就只有今晚而已,改次要是妳又睡不著,試著數羊。」
「好。」她自動自發地側躺下來,式樣保守的白色無袖睡袍長到腳踝,除了那兩隻白嫩的手臂之外,沒露出什麼不該露的地方。然而,在一個男人眼中,這副純潔模樣反而更教人想入非非。
她也未免太信任他了!
花拓在心中低咒著,決定把燈熄了,眼不見為淨。接下來,他躺回床墊的邊緣,為了拉遠兩人的距離,索性背對著她,閉上雙眼,動也不敢動。
過了許久,稍早棄他遠去的睡蟲仍不見返回的跡象,而背上傳來那種遭人注視的燒灼感,更是令他難以入眠。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教人難受……
「宇淨。」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嗯?」
「睡覺的時候把眼睛閉起來。」
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她反問:「你轉過身來好不好?」
他睜開眼,在心中衡量。他很怕自己會因此而後悔,但若是不依她,恐怕他到天亮都別想睡了。
「這樣妳就會聽話睡覺?」他確認。
「嗯。」
無力地歎口氣,他僵硬地轉身面向她,不料她也同時將身子挪近,出人意表地伸手環住他,似是急欲汲取溫暖,她把小臉埋入他的肩窩。
如果花拓的身體原來算是僵硬,現在也已徹底的石化了。
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當男人看哪?
彷彿他還不夠淒慘似的,這時他發現看似清純的棉質睡袍底下,並不存在那個法律應該強制女人穿的、叫做胸罩的東西,而緊貼著他上半身的柔軟嬌軀,已全然喚醒原就蠢蠢欲動的男性慾望。
「宇淨……男女授受不親,妳不應該……」他喉頭發乾,嗓子變啞,連話都無法說完。
「我喜歡你的身體,好暖,好舒服。」她自顧自地低喃。
是的,她需要他的體溫伴她入眠。
她需要他的懷抱抵禦惱人的惡夢。
她需要他。
帶著某種迫切的語調扯動了他的心,原本要將她推開的大手,改而落在她身後的床墊上,即使掌心沒碰觸到她,這個姿勢也已將她納入懷抱中。
為了避免慾火焚身,他痛苦萬分地閉上眼,在腦中彈奏起貝多芬名為「悲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