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惜之
可惜,他們還沒進步到能夠放棄過去。
她到院子裡摘下幾朵夜來香,用護貝機將它儲存在卡片裡。
這種花很特殊,人人愛太陽,獨它對黑夜情有獨鍾。它只在夜裡傾吐芬芳,當天際閃出第一道金光,香氛收斂。
夜來香是癡情女子,愛夜、戀夜,陽光再燦爛也贏不得它的芳心,夜來香代表了深深的癡心,代表了她不轉移的心意。
八點鐘,他走到餐桌前,鐵著一張臉不說話,深深清楚,那是他懊悔的表情,他沾上不愛的麻煩,擔心甩脫不去。
咬咬下唇,她想告訴他,別愁,她不當他的絆腳石,話末出口,她已在他的後悔裡自傷。
深吸氣、吐氣,她裝起笑臉,為他布菜。
拿起筷子,他不看她,連一眼都不看。他知道多說一句、多看兩眼,他便再也離不開這裡,他必須果斷,他不能像父親,踏上台灣土地,便何處是家鄉。
低眉,奎爾自顧自吃飯,他欺騙自己,昨夜那段沒意義,它沒改變過什麼,他們之間依舊,分別依舊。
他的沉默讓她好難堪,輕輕喉嚨,她苦笑說:
「如果昨夜是個錯誤,以我的年紀,我想我承擔得起。」
這句話,她將他推進地獄。
什麼意思?!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不負責任的男人?
不!他可以給她很多錢,可以給她優沃生活,可以給她……除了愛情婚姻以外的所有東西。
深深偷看他一眼。他的臉色更難看了,好聚好散竟是這麼困難的工作。
吞一口熱粥,燙傷的不是她的舌頭,而是她不健康的心,抽抽痛痛,她悶痛好幾天,不說出口,只因她想為他支持到最後一分鐘。
甜甜笑開,假裝吧!
假裝她看不見他的寒臉、假裝今天和昨天沒什麼分別、假裝他們的關係良好,假裝……有一天,愛情成真。
「早上我看了電視,氣象報導說,巴黎有二十三度,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真好,那麼你在戴高樂下飛機後,不會弄得一身濕淋淋。」
她在講什麼?是語無倫次嗎?兩道濃濃的眉毛在他額頭畫出不快,他堅持不搭話。
「聽說調時差很辛苦,真的嗎?可是我看你剛到台灣時,沒有不適應現象,大概是你身強體壯,比所有人都來得容易調整時差吧!」她又說些不相干的話。
深深夾了一筷子菜脯蛋到他碗裡,第一次吃到這道菜時,他的表情丑到讓深深和叔叔大笑,老外一定很難理解中國人為什麼要吃過期的蔬菜。不過,幾次訓練後,他學會享受菜脯在嘴裡喀嚓喀嚓的感受。
一轉眼,他吃完飯,深深吃下一肚子話,想說的埋在肚子裡,不想說的跳出來緩和兩人的尷尬情緒。
放下碗筷,不洗了,今天她要專心陪他。
深深接過奎爾手裡的包包,等在門外的豪華轎車裡,有法國來的秘書、有法國替人處理後事的專業人員,他們要一起回去。
奎爾停下腳步,有話要說。
她不等他開口,搶在前面講話:「你答應過,要讓我送你到機場,你不能反悔,中國有句話叫做食言而肥,我不希望二十年後看見你,你變成一個禿頭的肥胖老公公。」
她的語調輕鬆,刻意不讓離愁出現。
「有意義嗎?」
「這個話題我們討論過了,不需要再重複。」握起他的手,她的笑沾上蜂蜜,最後一次,她要他「印象深刻」。
「妳很固執。」
他該更堅持些,可是……他放棄堅持。
「固執是種不好的人格特質嗎?如果你不喜歡,我願意改,但是你得給我一些時間,不是今天說改就能改的。」
「為什麼非去不可?」他問。
「因為我貪心,連最後幾小時都不肯放過。」兩句話,深深解釋了自己的堅持。
妥協了,奎爾把行李自她手中拿回來,讓她的雙手只負責一件簡單工作--牽他。
就這樣,上車,她牽他;坐車,她牽他;下車,她的手始終沒離開過他。
她不停說話,根本不管法國秘書的異樣眼光,牽著他、膩著他,她自我中心到令人髮指,但……請容忍容忍她吧!過了今天,她的幸福之門關閉,再也看不到陽光。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在台灣翻譯作『航站情緣』,是湯姆漢克主演的,他因為國家臨時發生戰亂,回國班機被取消,自然也不能入境美國,因而困在機場裡,動彈不得。
從此他白天和旅客在機場裡活動,夜裡睡在登機門,耐心等待美國政府承認他的新國家,並給予新護照,期間,他認識一位漂亮空姐。
故事很簡單,劇情不算曲折,但讓人有淡淡感動,感動他為父親的遺願堅持,感動他在逆境中不被打敗的勇氣。
假設,我和他一樣,從此以機場為家,你會不會再到台灣,到機場看我?」
她問天真了,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的,可她這種人學不乖,就是要自取其辱一番。
「不會。」他說。
果然,答案和她預料中同款。
揚揚眉,抖出勉力笑容,她說:「沒關係,反正空姐和男主角也沒有出現好結局。」
「你回法國後會很忙嗎?之前,我常看你在半夜用計算機工作,是不是你一回去,將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你?」
「我會處理。」他答得簡單。
意思是,不用她關心?
好吧!不關心他,總可以關心她自己吧!
深深又問:「那麼你會不會忙到沒時間看我的信?」
奎爾停下腳步,冷眼問她:「妳要寫信?」
「可以嗎?」他的表情有幾分可怖,但她仍是問出口。
「不可以。」
他要同她斷得乾乾淨淨,不要兩人之間出現任何可能。他是奎爾,是痛恨台灣菜、台灣風情,台灣女人的奎爾·李伊,從來沒變。
「我的信會吵到你?」
「對。」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我不寫信給你,你寫給我好嗎?E-mail也可以。」
「不好!」
又是一個篤定,她固執,他比她更甚十分。
「打電話呢?聽說撥打006或009不太貴,只要我們算準通話時間,不干擾到彼此的睡眠……」
「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說不,妳聽懂沒?」
他終於甩開她的手,緊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喋喋不休。
「聽懂了。」輕輕地,她回答。
很好,她終於聽懂他的不,但下一秒,她讓他想吐血。
「問題是,我們不聯絡,要是失去彼此的訊息,我們的二十年之約怎麼辦?」深深有憂慮。
「沒有二十年之約,我保證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每個問句都讓他的心情動搖,每分鐘都可能留下他的腳步,他不要同她約定、不要再傷害母親。
別過身,他又用背脊看人。
沒關係,她繞他繞慣了,繞過一個直徑六十公分的半圓圓周,來到他面前,她不肯放棄任何一分失望。
「你答應過我,帶我去登巴黎鐵塔、帶我去普羅旺斯,」她嚷嚷。
「我後悔了。」四個字,他否認約定。
「好吧好吧,都聽你,不寫信、不打電話,假設我們斷了音訊,卻又能在二十年後見面,你肯不肯承認緣分?肯不肯帶我游巴黎?肯不肯秈我訂下下一個人生?」她讓步。
二十年的渺無音訊後還能再見面?她實在樂觀得過分!
「好好過妳的日子,不要想我。」他下命令。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她追著奎爾要答案,是不是若干年後,緣分將他們牽扯,他願意給她一個微笑,告訴她恩怨是過往雲煙,到時,沒有太多的情緒垃圾,他願意待她好、願意承諾她下一輩子共守?,
「好吧,不打電話、不寫信,妳慢慢存錢,不可以用我給妳的錢,如果妳能飛到法國,我帶妳去游巴黎。」
他終於鬆口,因為他太現實,現實得知道,她口中的「如果」不存在。
深深笑了,終算逼出他的首肯,點點頭,二十年之約存在,生命燃起新希望。
機場廣播,要奎爾準備登機,深深鬆開他的手,輕輕揮著,再見再見……終有一天他們會再見,她深信人生中有種重要東西,叫作緣分。
揮手,他背過她。
她揮手再揮手,口中的再見一遍遍,再見、再見、再見……即便此生無緣,他們終能再見……
看不見他了,她還是隔著玻璃,一揮再揮,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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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爾離開台灣三十天了。
每天早晨,深深坐在院子前的台階等待,等待騎摩托車的郵差經過家門前。
即便他說過不寫信,不打電話,她還是在固定時間裡等待郵差,還是把電話放在床頭。
她在等待他的「一時興起」,也許夜深人靜,他想起他們曾經的愉快光陰,拿起筆寫封信,送她一份驚喜;也許,他會撥電話給她,聽聽久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