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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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待明倫火速趕回家時,致遠早已先走了,只留下茶几上的留言。
「親愛的倫,我先去機場了,別太想我!兩個月後見。」
字條旁擺著一盆從統一超商買來的小盆栽,上面矗立著三株佈滿細針的小仙人掌。明倫怏怏地把它拿過來把玩著,心中則是空蕩蕩地,說不出有什麼感覺。
致遠終於走了,留下一室的寂寥與這盆不知道代表什麼意思的仙人掌。
明倫望向窗外,這時午後的陽光正暖暖地照在陽台上,樓下傳來街道上車輛的吵雜聲,但這一切似乎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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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遠走了一個禮拜之後,明倫家的電話答錄機裡留下致遠好同事的妻子——凱珍的聲音——
「嗨!我是阿珍啦!前天剛從高雄回來。怎麼樣?致遠不在家還『熬』得住嗎?哈哈!小心別出軌唷!對了,晚上我們去『夏朵』吧!那裡的葡萄酒好好喝,而且說不定還可以碰到一兩位唱片製作人呢!機會無窮!晚上我們七點半見,拜!」
凱珍這個三八婆,依然不改其連珠炮的說話方式;在她和劉邦永的婚禮上,明倫對這位活潑快樂的新娘即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在當晚,她暗自決定日後要與這個新娘來往,成為好朋友;後來,凱珍亦成為她和致遠的證婚人之一。而致遠和劉邦永原本就是大學同學,兩人的交情從在校時一直延伸到出社會,自然也樂見彼此的妻子互通友好,只是他們絕料不到,明倫和凱珍竟一見如故,成為無所不談的密友。
「我就不喜歡邦永喊我jane!明明就是『珍』嘛,又不是老外,幹嘛喊洋名字?」他們婚後第一次家庭聚會,凱珍就對明倫傾心地說道:「我不喜歡他在廣告公司裡做事,那個圈子裡一向弱肉強食、強敵環伺,我們阿邦那鬥得過人家?而且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想盡辦法將客戶所製造出來的垃圾產品傾銷出去,欺騙所有消費者的錢。哎,想想也滿無恥的嘛!對不對?」
明倫不是社會改革者,但她對凱珍提出的見解十分佩服;可是私底下她不免又覺得,身為一名單純的家庭主婦,毋需在複雜的社會中掙扎奮鬥,所以批評世事當然是件極其容易的事。而在沉默與附和之中,她總把自己的這些想法隱藏得很好,因此兩人始終維持著良好的情誼。
七點半,明倫準時出現在「夏朵」。這裡的空間不大,但佈置得頗精緻小巧,昏黃的燈光下漾著輕柔的音樂。來這裡喝酒的人彷彿都住在附近,因為她看到有許多人都是身著輕便的休閒服,而角落裡,有個濃妝的女人正向她揮手。
「嗨!明倫,過來呀!」
明倫走近一瞧,忍不住驚叫一聲!原來眼前這個敷著厚厚白粉的女子不是別人,竟是凱珍!
「凱珍,你——在幹嘛?怎麼打扮成這副鬼樣子?」
「沒錯!這副鬼樣子又稱『鬼魅的美麗』。據說在韓國挺流行的哦!你瞧,只要把眉毛拔掉,畫上細細的柳葉眉,再塗上黑色、咖啡色或深棗紅色的口紅,還有——」凱珍伸出十指,道:「白色指甲油。很『鬼魅』呢!」
明倫仔細地打量凱珍,覺得她這強調眼睛、嘴巴,以及無眉、白膚的扮相可真像極了電影「剪刀手愛德華」裡的那個眼神充滿無辜迷惘的幽靈,整個臉孔流露的儘是乾涸的美感;再看她的衣著,是細肩帶連身黑紗洋裝,但卻掩不住因五個月身孕而隆起的小腹。
「你瘋啦!全台北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會作怪的孕婦了!」明倫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一時克制不住地說:「拜託你別用八字眉看人好不好?一副可憐相!」
凱珍笑了笑,不置可否,待明倫坐定後,她便替她點了份白葡萄酒,然後十指交握頂著下巴看她,看得明倫渾身不自在起來。
「幹嘛用那種眼光看人?」明倫笑著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嚇人那,阿邦不說你啊?」
「哼!他跑業務都不曉得跑到那一國去了,還管我?」凱珍捏著吸管,捲起一個圈,「啵」一聲把它彈破。
明倫察覺凱珍彷彿有滿腹的心事,便收斂起笑鬧的情緒,正經地問她:「凱珍,怎麼啦?是不是跟娘家的人吵架了?」
「沒有啦!」
這時,侍者送來飲料,暫時打斷兩人的談話;待侍者一走,凱珍的表情似乎愈加不自在起來。「哈哈!看樣子,今晚好像不可能會有什麼製作人來了,我白費心機了。」
這下子明倫更加確定凱珍是懷著某種目的而來的。她心想:這女人明明就是個藏不了三分鐘秘密的人,這會兒竟學會裝神弄鬼,還真難為她苦心把自己裝扮成這副樣子,刻意忍到現在。
「凱珍,有事快講啦!」
「好好好,我招了!但是你可別大吃一驚哦!」凱珍警告道。
凱珍轉身從皮包裡掏出一隻牛皮紙袋,遞到明倫面前,說:「這是我在阿邦的公事包裡發現的,阿邦他要我別告訴你,因為他認為這只是同事之間打打鬧鬧、逢場作戲罷了,別人都這樣子的……」
凱珍接下來所說的話,明倫全聽不進去了,因為此時從牛皮紙袋裡拿出的相片令她全身血液凍結,而週遭所有的人聲、音樂聲對她而言,皆戛然而止了。只見所有的相片上,致遠都抱著一個年輕的女孩開心地笑著,所不同的只是場景的變換,有的是在東部花蓮的小公路上、有的是在東北角的海岸邊,或者——竟也有幾張是在辦公室的某個角落裡……
明倫僵住了,連呼吸似乎也在剎那間停止了。
「明倫……」凱珍繼續叨絮不休。
明倫萬萬想不到,外遇事件竟然也會發生在自己丈夫身上。前陣子大眾媒體才發燒似地猛討論外遇啦、情變啦……搞得全台灣的女人神經兮兮地,深怕自己就是外遇的受害者。那時候,她也曾設想過如果換作是她遇到這種情況的話,她將會如何如何;可是現在,她發覺以前所假設好的理論,如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反而只有一個最簡單、最原始的感覺,那就是——受騙上當後的屈辱、惱恨!
天啊!致遠這次出國旅行,表現得還真的是無牽無掛!莫非是偷偷跟那女孩子一起去玩?她被這個假設的想法氣煞了!一想到自己那麼辛苦、那麼賢慧地為他收拾行李,還因此而博得他的讚美……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原來痛苦的滋味是這般模樣……
不行!她告訴自己得先沉住氣;仔細想了想,遇上這種事又不是世界末日,更何況她的狀況還不是最糟的,這點打擊算什麼?!
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那椎心的刺痛,勉強打起精神來。
而毫不察覺她變化的凱珍仍舊滔滔不絕地絮叨著:「阿邦不讓我告訴你,但我不認為這樣是對的,因為這件事若是發生在我身上,我當然會希望自己是第一個知道的,對不對?」
「那當然。對了!凱珍,照片為什麼會在阿邦那裡?」明倫開始追根究底。
「喔!阿邦說,致遠臨走前叫他把這些洗好的照片轉交給那個女孩。阿邦還告訴我,那個女孩叫Sara,是美工組的,致遠和她因工作上的合作需要,所以走得很近。」
明倫沉住氣,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阿邦說,致遠和Sara只是很要好、很談得來的朋友;至少,致遠從來就不承認Sara是他的——他的女朋友。」
明倫盡力維持平和的聲調說:「那這麼說,致遠這次去意大利,那個Sara——她沒有去嗎?」
「沒有!這一點可以確定。」凱珍斬釘截鐵的說。
明倫沉默半晌,抬起頭看著凱珍,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你相信那些話嗎?」
「不相信!」凱珍湊過去,神秘地說:「都是些鬼話!」
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明倫的氣消了,只剩下冷冽刺骨的警醒感覺;而她那多年來的專業醫事訓練——敏銳的理智與出奇的鎮定功夫已一點一點地恢復過來了。對啊!她也曾見過不少病患及其家屬因不堪意外打擊,在她面前崩潰不成人形,或者張惶失措、歇斯底里;致使她和同事每每都得要摒除私人的情感因素,清楚而果斷地立即理清混亂的局面,並且按照ABCD急救法則來處理事情的輕重大小。因此她決定先徹底查清楚事實的真相。
「凱珍,可不可以留一張照片給我?」
「好。」
凱珍遞給明倫的是他們在太魯閣的留影;只見致遠立在女孩身後,以雙手扶抱女孩的腰,而女孩則微微仰靠著他的胸膛,臉上輕漾著笑意。這女孩長得酷似碧姬芭杜年輕的時候,因為她擁有一頭焦黃的長髮,以及覆在前額的一排濃密的劉海,襯出她那充滿叛逆熱情的眼睛。明倫盯著照片中女孩的臉孔,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會牢牢記住那張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