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紀珞
照理來說,首當其衝的就是莫言本人,畢竟,對為奴之人而言,從倍受主子賞識的光環間摔落,等於從光明直墜黯淡,是多麼凌遲人心的殘酷事兒!
但比莫言這項消息還晴天霹靂的,竟是「她們」──
「嗚……」
正在擦拭隨身墨劍的莫言,聽見身後不遠處又傳來啜泣聲,無奈吐出今早以來的第十二聲歎息。她置若未聞,將隱泛黝光的鋒利長劍收回劍鞘,打算起身至別處圖個「清靜」。
「莫大哥……」
莫言才轉身,淒楚的啜泣聲已經飄到她面前,一張哭得梨花帶淚的清秀小臉硬是塞進莫言眼簾,來人是個身穿水藍衣裙的丫鬟。
「莫大哥,你若有什麼煩心的事,可以同天藍說,讓天藍陪你一起難過……」
「沒有。」莫言丟下兩個字後,便邁開步伐。
好意遭拒,藍丫鬟小嘴受挫一癟。
嗚嗚……莫大哥好冷漠,可是好有男子氣概呀!
留在原地的藍丫鬟,一點也不介意莫言的清冷,淚眸反而泛出傾慕的光芒,目光追隨著莫言,直到莫言清瘦冷然的背影消失,心思猶仍沉溺在莫言的酷勁中。
莫言彎過迴廊,一個身著靛青衣裙的丫鬟迎面而來,靛丫鬟一見莫言,像是早就蓄好的眼淚啪啦啪啦直掉,有幾顆淚珠直接滴落在她手捧的碗盅裡。
「莫大哥,小靛替你熬了碗八寶粥,給你袪袪霉氣。」
「我不餓。」莫言沒有停下步伐,心中響起第十三聲歎息。
「莫大哥……」好帥呀!可是他的命運怎會這麼悲慘呢?嗚嗚……
靛丫鬟怔怔地停留在原處,迷濛視線也久久不離沒入轉角的寡言男子。
莫言跨出護院拱門,一身淡紫衣裙的小丫鬟就從後頭追來,小跑步跟在跨大步行走的莫言身後。在秦府一群丫鬟中,她年紀最小、只有十歲,也是淚眼汪汪仰頸而望。
「莫大哥,你想不想去逛市集,紫兒陪你去散散心?」
「不想。」第十四聲歎息。
莫言自從昨日被撤職,今日就不停有人前來「慰問」,慰問次數最為頻繁的,就屬秦府內的「七仙女」。
這七名各自喜愛紅橙黃綠藍靛紫色衣衫的豆蔻丫鬟,一早從她跨出房門就輪番出現在她面前,不是說話安慰她、就是煮食泡茶要塞給她,算算都已經輪完第二輪了,每個都哭得比她這個當事者還慘烈。
「莫大哥,紫兒知道你一定很沮喪,不如咱們騎馬出城,到城郊大吼一番,你心裡會舒坦些的。」紫丫鬟抽抽噎噎建議,邊以手絹拭淚、擤鼻涕。
頭好痛。莫言重重歎出一口長氣,總算頓步回頭──
「我沒事。」再被這幾個「仙女」哭下去,她沒事都要變有事了!
「怎麼可能沒事,少主把你撤換掉了呀!擔任少主的貼身護衛是多麼風光的差事,如今物換星移、人事已非,莫大哥怎麼可能不難過,紫兒和其他姊姊們都好替你難過啊,嗚哇──」果然還是小女孩的哭功,堪稱一絕。
莫言眉骨微微抽搐。
她自己哭,不覺得有什麼,但別的女人在她面前哭,她只覺得渾身不對勁,尤其是這幾個「傾心於她」的丫鬟。
她眼不盲,當然看得出她們每每經過她身邊,羞答答紅著臉低下頭代表何意;她腦袋不笨,當然也曉得收到她們特地為她縫製的衣鞋或劍衣,意味何意。
去年七夕,甚至有兩三個丫鬟,包括這個小紫兒,她們當著少主的面,害羞地把從月老廟求來的紅線送給她。她當場被少主笑著調侃,揶揄她在秦府裡的女人緣遠遠贏過他,真是大小通吃。
雖然這些丫頭並不知悉她女扮男裝的事實,但她既沒有少主的爾雅不凡,也沒有元寶宗師弟的開朗陽剛,總是以淡漠寡言的面貌與人保持距離的她,竟也能受到姑娘家的青睞,她只覺得哭笑不得!
「有過受罰,理所當然,你們毋須為我難過。」
「莫大哥到底犯了什麼錯,為何少主罰得這麼重?」
「過去事就不提了。」莫言舉步欲離。
「是不是二少爺成親前兩天,莫大哥在涼亭內惹少主生氣,所以少主才咬你嘴巴、還把你撤換掉?」
紫丫鬟一問完,莫言淡漠的神情頓驟然一僵。
「你……看到了?!」她迅速看了看四下有沒有人經過。
「嗯。莫大哥,少主為什麼咬你?真的是你惹少主生氣了嗎?」紫丫鬟一臉天真問。當時她遠遠撞見這幕,少主還對莫大哥吼了些她聽不清楚、也聽不懂的話。
「呃……少主為了製造二少爺與二少夫人的誤會,所以……」
憶起那天秦嘯日吻她的情景,莫言臉頰隱隱泛紅,心也跳漏了一拍。
那是少主頭一次深吻她,雖然「別有用心」,卻吻得很激切、很孟浪、很沒有保留,她當時根本嚇傻了,什麼話都擠不出來,也什麼都沒問出口。
「啊?」紫丫鬟又聽不懂了。
大人的世界,小孩果然很難理解。
「總之……是我冒犯少主。」有理說不清,她乾脆如此解釋。「事實」上不也如此?
「原來真的是莫大哥惹少主生氣,少主才會罷莫大哥的職。」紫丫鬟總算似懂非懂。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莫言緊張問。
「莫大哥你放心,只有紫兒看到,紫兒不會告訴別人你被少主又吼又咬。」莫大哥是她心儀的大哥哥欸,她才不會到處去說他的糗事咧!
「謝謝你,紫兒。」莫言扯出無奈一笑。
「不客氣……」心儀對像難得對她笑,紫丫鬟興奮得在原地傻笑,連莫言何時離去都不知道。
第七章
數日已過,莫言貼身護衛之職被撤換的事,亦漸平息。
護院的練武場上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練劍,俐落劍影起落飛舞,持劍之人看似心無掛礙,內心實則渾渾噩噩。
鏘匡!
人心渾噩,人劍自然無法合一,劍終失手落地。
莫言看著摔落在地面上的墨劍,說不出心口的惶然從何而來,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捏擰著她的心,連最能使自己平心靜氣的劍法,都遏止不了這種感覺。
她蹙眉,一手撫上左胸口,無法解釋當下的感受。
「怎麼回事……」心好亂,甚至有種不祥的預感。
彎身拾起墨劍,莫言毅然決定,直奔主院──
在前往主院的路上,她遇上了平順總管的女兒平安。
「平安,你知不知道少主人在哪?」
平安雖職為秦府的見習總管,但實際上秦府的大小事都由她管轄,問她,也最能得知秦嘯日行蹤。
「少主出府了,說是要去老爺夫人墳前上香祭拜。」平安回答。
那不就是城外東郊?
「去多久了?」
平安偏頭想了想。「約莫兩刻吧。」但見莫言臉色有異,她便問:「有什麼事嗎?」
「沒事。」莫言隨口答道。
看著莫言轉身跑開的急切背影,平安皺起眉頭,喃喃低忖:「不像沒事的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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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山寒水落,千林瘦。
秦嘯日一身清白衣袍佇立在山林之間,一袖曲在身前,一袖彎在腰後,衣袂長髮隨風飄蕩,時疾時徐,時卷時翻。
風,因此被看得見,尋得著。
三道細白如絲的輕煙,在墓碑前裊裊而上,化入風中悠悠消盡。
「啊──救命啊──」
山林間,一陣冽風捲來一道女人的驚恐尖叫,同時送入秦嘯日與身後護衛元寶宗的耳中,元寶宗警覺地轉頭,凜眸朝尖叫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少主,要不要屬下前去察看發生何事?」
「元護衛,若我要你做有違良心之事,你肯做嗎?」
秦嘯日淡定如常,語氣輕緩無異,連頭也沒回,方纔那道足以挑起人心底層的恐慌的尖叫聲,宛如不曾在他心中駐留過。
主子這一問,元寶宗登時一楞,濃黑的粗眉深深攢起。
莫師父教他的是忠勇之道,真正的忠與勇,是建立在無違良心之上,對萬物無違良心,對主子無違良心,對自身無違良心。
少主所問,這……該如何回答?
秦嘯日並沒有深究下去,僅是微微撇頭對身後的護衛道:「你去看看吧,凡事小心。」
「是!屬下速去速回。」元寶宗頷首,火速趕往事發之地。
當他循聲辨位來到不遠處的密林,果然看見六個看似劫匪的蒙面黑衣人手持大刀,正團團逼近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當下便斷定那道求救聲源自於她。
「住手!」
他現身大聲一喝,那幫黑衣人立刻發現事跡敗露,紛紛揮刀向他砍去,他抽劍應敵,刀光劍影、兵器相接之聲霎時在樹林間紛轉交錯。
元寶宗雖然只是名大戶人家的護師,但畢竟受過莫昆嚴格的訓練,以一對六尚綽綽有餘,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那幫蒙面人逐漸顯出弱勢,彼此眼神在空中一個交會,便點頭收兵撤退,身影消失在樹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