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孟珩
我忽然想起有天我在書局無意中看到的報導。
他原來是個模特兒,不是走伸展台那種。倒不是他不夠格或體型太弱;事實上,他在短期內造成業界的大瘋狂。但是原因不明,他堅決不肯往成名更快的現場展示會發展,只拍一些平面作品,刊載在男性服飾雜誌上。
那篇報導是怎麼寫的來著?
喔,我想起來了——
迪亞斯,神秘的異國王子。渾身散發著無可匹敵的光芒磁力,仿如一頭孤高的美麗野獸;從他身上令人感到一股自然的野性,呼喚著我們血液中天然、純真率性的部分……
整篇文章,只要筆觸再強烈些,幾乎就成了某部三級片的男主角簡介。不知道他是否知曉別人怎麼看待他的?
但是那篇文章爛歸爛,(我挺懷疑那個執筆者怎麼沒被炒魷魚?如此破壞那本雜誌原有的風格!)還是有說到點正經的。譬如他的來歷:不明。國籍:不明。為何連拍照也從不曾摘下墨鏡,當然也是原因不明。但是他實在太特別、太耀眼了,看在這點份上,服飾的提供者,妥協一步,特准他維持他的怪癖。
說實在的,看到雜誌上那幾款由他展示的服裝,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出色!配上那副墨鏡,只是更彰顯他的光芒!難怪那些個性古怪的設計師,願意讓他如此表現他們的作品。
但也因此,打他出道至今,沒有人看過他的眼睛。連化妝師都沒有!
我實在好奇,他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戴著墨鏡?只是一種根除不了的習慣嗎?不知為何,我真的很在乎這件事!
我側頭睨他一眼,他也正好低頭看我。由眼角的餘光,我看到經過他身側的人,都一再地回頭看他。尤其是女人,那種愛慕的神情,毫無遮飾。對於他身旁的我,則流露出赤裸裸的妒羨。我又看他,他十分專注地直盯著我。
「和你走在一起非常地不安全!」
「為什麼?」他驚訝地問。
我向他身邊流動過去的人群點了點頭,淺笑說:
「你的愛慕者很多!」
他的眉毛高高聳起,更是驚訝。「有嗎?」
我停在走廊頭,注視有沒有空計程車,他也停住。
「你真的沒有注意到嗎?所有的人都對你一再地行注目禮,而女人更是巴不得站在你身邊的人是自己!對於竊佔這位置的我,可是又妒又恨。這些,你都沒感覺?」
迪亞斯並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向前跨一大步,仰臉對天,將自己完全地浸沉在滂沱大雨中。雨勢很無情,一會兒功夫,他已透身濕溽,無一處倖免。
「喂,你這樣會感冒……」我朝他喊,他依然維持身態,抬臉迎著一簇簇如箭般的雨,然後他轉過一張濕淋淋的臉對我說:
「這就是自由對不對?」
我不曾細察他這句話的意思,只是也站到雨中,伸手攔到一輛空車,把他拖到車上,直奔我的小屋。
車裡溫度略高,迪亞斯像只落水狗,渾身的水流下來,沾濕了座椅。看他那狼狽的樣子,我不禁搖頭,說道:
「你真奇怪,不知道現在的雨淋不得嗎?」
他朝我露齒而笑,一點也不在意我說的。
「我們要去哪兒?」
「回我住的地方啊,你想得肺炎死掉啊?」
他又對我笑笑。這時我注意到,他的墨鏡已染上層霧氣,他還寶貝得不肯拿下來擦一擦。
「喂!你不把墨鏡拿下來擦拭嗎?」
他搖頭,沒有做聲,轉頭望著車外。再看看他,我也轉臉向窗外。雨水沿著窗面一直滑下來,景物在這面清冷中,看來模糊而氤氳,很有一種距離美。
太靠近一件事物是不是反而失去美感,因為那層想像空間的被剝奪?
一陣閃電劃破雨幕,閃耀了那方小小的視野。那片銀亮好像莫迪亞斯的銀鬃。我忽然想到,也好像迪亞斯的那圈光環……
我緩緩地回頭看沉思不語的迪亞斯。他的側影印在窗上,顯得很低落……而他的光環,黯淡了……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再將臉轉回與他相反的方位,茫然地看著窗外熟悉的景物,只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混雜在一起,像調色盤中胡亂相摻的色彩,再也無法分出原來乾淨的原色。
第一次,我感覺到,生命運行的軌道真是我無力掌控的。怎麼走,早就被事先安排好,毫無讓我反對或喘息的就會啊!
車子靠近小屋時,玻璃窗外的雨並未減弱,反而愈加地傾盆,看起來好像是上天極度悲傷所落至人間的。
於是當車子駛進小屋前的空地,付了車資後,我們兩個便以百米的速度,衝進屋內。只是雨勢狂猛,任我們倆速度再快,原已稍乾的衣服,瞬間又濕透了。
「你等一下,我拿毛巾給你……」我看他那身濕,看來光擦拭根本毫無助益,於是改口說:「我看你得進浴室洗洗澡好了,我把你的衣服烘一烘,等會兒你就有干衣服穿了。」迪亞斯滴著水站著,形容真是淒慘。
我拖著兩行水漬走進房內,翻出毛巾還有我當睡衣的超大襯衫,又走出臥室。看到客廳的清冷時,愣了幾秒,然後我奔到大門前,用力地拉開門,屋外的風雨猛烈地掃向我,我退了幾步又定睛搜尋那一片冷暗,茫茫的雨幕中只有寒風寂寞地吹著。此外,什麼也沒有。
我慢慢地關上門,手指摸索到電燈開關,按滅了燈火,就這麼在黑暗中坐至天明!
第二天,我帶著發燒、喉嚨痛去上班。喔,還有通紅的眼和兩個黑眼圈,一併都陪著我到辦公室。
小喬看到我如此狼狽不堪,十分關心地直問我怎麼搞的,而我只能用微弱的嗓音告訴他,我感冒了。
我感冒外加心痛!
一整天,我渾身不對勁,精神恍惚。錄音時,頻頻出錯。九十分鐘的節目錄了一個下午還沒搞定,我簡直沮喪痛苦地想自殺!
「商別!」小喬探一個頭,然後整個身子進到錄音室。「我看你還是別錄了,反正又不是今天要用,明天再弄吧!」
我覆著額,乾澀焚燒的眼毫無光彩地望著他。
「小喬,我好難過!」聽到由我口中傳出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這粗啞乾枯的聲音是誰的?
小喬走到我面前,伸手探我的溫度,眉頭皺得緊緊的。
「你在發燒!別錄了,我帶你去看醫生!」他的手強制地握住我,而我只能虛弱地任他牽著走。
偏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還沒走出電台大門,又看到那個對我頂有意見的鄭雯蕙,不壞好意地擋著我們。
「上班時間還四處閒晃,還真是只有後台強硬的人才能如此!」
我虛弱地靠著小喬,提不起一絲力氣反擊她,然後我聽到可愛的小喬壓抑憤怒地說:
「鄭雯蕙,你光說別人,你自己呢?你在一邊攻擊一個病人就不算閒晃?請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你——她是給你什麼好處?你總幫她說話?啊,是不是你們有什麼非常的關係?」
「鄭雯蕙,請你自重!你處處找商別的麻煩也罷了,現在還破壞她的名譽!像你這種人怎麼有資格從事傳媒工作!你簡直是……」
「小喬,我很不舒服……」我軟軟地吐出這些話就再沒有多餘的氣力了。
「哼!還以為自己是……」
「你閉嘴!」小喬暴吼一聲,攙著我走到外面。出了樓下大門後,我無力地軟靠在門邊,小喬站在簷廊招車。雨,還在下。
成功地攔到一輛車後,小喬又走到我身邊攙扶我上車。坐上車那一剎那,我燒灼的眼看到立在遠處的身影——
迪亞斯一身黑色,戴著墨鏡朝我的方向望。
「我要下車!」我轉頭狂亂地說。小喬驚訝地吩咐司機停車,車還沒穩,我就打開車門衝下去。
「商別……」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迪亞斯站立之處,那裡早沒有人。那片空白好像睜著的眼,冷冷地譏笑我的行為!
我慢慢蹲到地上,燒灼的眼堅持不分泌水分濕潤那乾澀!
「商別,趕快來!」小喬扶起我,慢慢地走向停車處。
到了醫院,看過門診領了藥後,小喬本要送我回去,被我婉拒了。
「商別,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小喬一臉的不放心。
「真的!回家吃過藥後,我一定乖乖上床睡覺,好好地休息,你放心吧!」我向他保證,輕飄的語音卻毫無說服力。
「……」小喬沉默幾秒,又說:「這樣好了,明天我幫你請假,後天是假日,你有兩天可以好好休養。」
我沉吟一下,點點頭。「就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好了,你快回去吧!」他幫我招了輛車,看我坐上車還不忘叮囑說:「你要按時吃藥,知道嗎?」
我隔著窗戶對他擺手,而後吩咐司機開車。
一路昏沉地回到屋子。進到屋內,和著水吞下那些苦苦的藥後,暈眩地躺到床上。
「真是沒用,才淋點雨就變成這德行!商別你太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