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汪儀
杜叔淪朝鄭寬投去感激的一瞥,在桌子底下伸手握住如霜。
如霜詫異,卻沒掙扎。
「小女知書達禮,通曉文墨,綺年玉貌,正是三爺妻子的好人選!瞧,這不就出來了。」周老闆力薦愛女。
杜叔倫苦笑。每年都上演同樣的戲碼,他們不累,他都厭煩;
他的態度還不夠明顯?真要當面回絕才能讓周家死心?那樣對芊芊會造成多大的傷害?看他們對如霜形於色的蔑視,或許,今夜他該把話挑明,讓這出荒謬的凰求鳳告一段落。
明艷照人,嬌姿麗質,芊芊小姐竟是這樣的傾城美女!如霜被她的美艷懾住。
「三爺,芊芊給您請安。」她福了一福,不勝嫵媚。
「久違了,芊芊不必多禮。」杜叔倫禮尚往來地扶她起身。
「芊芊,來給三爺斟酒。」周夫人對女兒說。
周家二老開始替愛女製造機會,一會兒叫她彈琴,一會兒要她獻舞,十八般武藝全搬上來。
宴席上,燈紅酒暖,笑語喧嘩,嘈嘈切切熱鬧非凡。
如霜的腦袋轟轟作響,彷彿有千萬匹馬在裡頭奔騰一般。
像芊芊小姐這樣的美人三爺都不青睞,那他心目中的伊人標準是何等之高!
看她翠衣紅袖搖曳生姿,再對照自己的素衣布裙粗手大腳,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寒傖卑微,與在座眾人格格不入,有如天壤之別。
為什麼要讓她坐在這裡任人侮辱,三爺居心為何?連芊芊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都無法令他傾心,她小小的一個白如霜,憑什麼得到他的垂憐?
三爺真的中意她?他不曾說出口。或許,他的溫柔是常態,她會錯了意。
悄悄地收回手,她怔楞地盯著眼前的菜餚,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
「如霜,你在生氣?」鄭寬問。
如霜搖首,「我沒資格生氣。」
「可是你今晚吃得好少,幾乎沒動箸,。這周家夫婦就是那個調調,不需把他們的話當真。」
「我只是不習慣那種場合,累了,才吃不下。」
「哦。」他看事情沒這麼簡單。
散宴後,她和三爺的臉色都很怪,走在他倆身旁的他都快窒息。
「你去照顧三爺吧,免得半夜又有人摸黑闖入。」
「好。早點休息,趕明兒我們就離開,不用擔心。」鄭寬丟下一句語意模糊的話後,和如霜分道。
轉進古井欲取水的她,無意間聽到前頭林內有女子對談,不想打擾別人,她站在暗處等待她們離去時再汲水。
「月兒,投井不能解決問題,別做傻事。」
「除了一死之外,我還有其他出路嗎?當初信誓旦旦地說只愛我一人,要收我為側室--騙人,全是謊言!他七日後就要納妾,而我--我的肚子會一天比一天大,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孩子怎麼辦?」
「月兒,拿掉他離開周家。」
「他是我的骨肉,周家的子嗣,我不能--」
「月兒!別執迷不悟。少奶奶已生了三個男娃,誰稀罕你腹中的嬰孩?生下他才是害了他,勢利的周家不會承認的,你難道忘了芳華的前車之鑒?」
「芳華?」
「對!在後院槐樹下自縊的芳華。她和此時的你一樣,被少爺的英俊容貌和花言巧語迷得神魂顛倒。當她滿心歡喜帶著兩個月的身孕去找老爺夫人做主時,他們不認賬,還反誣她肚裡的胎兒是長工福泰的種。萬念俱灰下,當夜她就上吊自殺。最可恨的是周家人買通官府毀屍滅跡,讓她背負著私通逃家的罪名直到現在。」
「那是前年的事--我們的命這樣不值錢?」
「月兒,尊嚴是靠自己掙來的。我們不偷不搶,憑勞力生活,哪有比別人卑下?只要能放下心中貪念妄想,就無所礙。」
「迎春姐--」
「沒錯,我也曾愛上少爺,也和你一樣做著如夫人的美夢,直到事情被少奶奶發現、遭她毒打時才清醒,因為少爺就坐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看我受凌辱!」
「迎春姐!」
「月兒,走!理虧的周家不敢告官的,況且你命比我好,簽的不是賣身契。月兒,就算讓你如願當上姨太太,成日受少夫人的欺陵,這日子會比當下女好過?起來,我存了一些錢可以給你當盤纏,路上好用--」
原來,看似金碧輝煌的周記布莊,竟隱藏許多的污穢。
只要不貪念妄想,心中自然無所礙。尊嚴是靠自己掙來的--
是啊!差點忘了,當初她賣身不賣心,不賣心--
*****
「如霜,你的背傷不是還沒好嗎,為何不坐裡頭?」鄭寬小心地控制馬車。
「三爺昨晚被周老闆糾纏到深夜才就寢,我不想吵他。放心,我有拿靠墊。」她指指背後。
「如霜,一直沒聽你提過身世,你家是做什麼買賣?如果不方便說就算了,路途遙遠,我只是想找話聊。」
「我爹是名教書先生,在書院授課。我本有一位兄長,足歲時意外夭折。娘因體弱,生下我後無法再有孕,一家三口安居樂業,生活美滿。直到我十五歲那年,戰事開啟,旱荒連年,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想到過往,如霜心下淒惻。
「呃,難過的事不要再回想,看看風景--我告訴你,我有兩個姐姐都已嫁人,我從小和三爺一起長大,今年二十三,大你--」
「大我五歲,從上一代就在杜家工作,是三爺的貼身侍從。這些你都講過。我沒事的,別擔心。」看他語無倫次的慌張模樣,如霜給了他一抹笑靨。
「呵呵--」鄭寬搔頭傻笑。
真是太不穩重,還讓如霜安慰失措的他。
「如霜,你應該常笑,你笑起來好嫵媚。」他由衷地說。
「我哪比得上芊芊小姐,她才是一笑百媚生,真正的美人。」
好酸的語氣!原來她在吃醋。坐在車門邊的杜叔倫恍然大悟。
難怪,一早就寒著臉疏離冷淡地對他。他是不是該拊掌大笑呢?如霜在乎他。雙手枕著頭深深吐氣,他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芊芊哪比得上你,你不要妄自菲薄。她是個標準的蛇蠍女,有一回婢女不小心把湯汁濺到她身上,她氣得用熱水把那小女娃燙得脫一層皮,你說恐不恐怖!」最毒婦人心,說的就是她,鄭寬小生怕怕。
「她--看不出來。」
「這就是她厲害的地方,雙面人!如霜,三爺不可能喜歡她的,你別自尋煩惱。」
是呀!如霜,你的自信跑哪去?為何在筵席中放掉我的手,我還不足以讓你信賴?杜叔倫沮喪地想。
「我--我沒有。」如霜說。
就算不是芊芊小姐,也還有其他名門閨秀,她不想落得如月兒或迎春般的命運。
遠方烏雲密佈,雷聲轟隆,要變天了!
*****
如霜在避他。
這兩日來她與鄭寬有說有笑,一面對他卻成了悶葫蘆,總是藉機閃躲。
真是失策!早知如此,就不讓她參加周老闆的晚宴。他們之間幾乎又回到初始時,如霜待他拘謹持禮,冷落疏遠。
杜叔倫苦笑。
是該找個時間與她開誠佈公好好一談,這怪異的氣氛他再也受不住。
放下毛筆賬冊,他起身出門,活動筋骨。
今晚月色皎潔,星光滿天。
夜已深,萬籟俱寂,百蟲絕響,徒留曇花獨綻芬芳。
深吸一口清冽冷空氣,杜叔倫走向庭院觀賞夜景。
靜夜中,晚風送來淒涼幽怨的蘆笛聲,喚起他的綿綿愁思。循聲望去,涼亭中,他發現一抹白色身影。
「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如霜,你的蘆笛聲勾起我的思鄉之情,」走向亭內,他對著如霜輕聲說道。
「三爺尚未就寢?」站起身,如霜恭敬地立在--旁,
看她侷促不安的舉止,他歎了口氣,「如霜,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三爺--」她看著杜叔倫拈香對父親的牌位虔誠祭拜,不禁紅了眼眶。
今天是父親的頭七。在三爺的牧場裡她不敢張揚,一身縞素已經讓牧場的人有微詞,她只好選在深夜焚香祝禱,遙祭父靈。
指示如霜坐下,杜叔倫對她說:「往後在自家居捨,儘管光明正大地拿出令先尊牌位,不必避諱。還有,我不介意你穿戴孝服,不需覺得有壓力--如霜,不要再躲我!有困難,儘管開口,盡我所能定全力助你。不用覺得低下不如人,我們之間沒有約束,地位平等,你仍是自由之身。」
如霜再次怔忡在杜叔倫的話裡。
幾天相處下來,她發現他狠厲的另外一面。
在談判桌上,他談笑風生地攻城略地,兵不血刃地讓競爭對手失去商機,貨物無處可售,置之死地毫不手軟。
對於過失犯錯的員工夥計,他更是不假辭色地訓斥責罰。
鄭寬說三爺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公事上,他秉持商人的角色經營謀略,賞罰清楚。
私底下,他平易近人,友善親睦,極受下人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