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洪欣
說來說去,今天的生意之所以這麼差,都得怪那些努力的向蜜蜂、螞蟻看齊,不停在街道上晃來晃去的警察。就算整個台北市都沒小偷、強盜好抓了,也可以到馬路上指揮交通啊。更可怕的是,還拿著紅單到處開,害她這個小小的攤販為了躲他們,脖子都快看歪了。而攤子一收一擺的,難怪客人不上門。
唉!她要有千里眼的視力、順風耳的聽覺就好了。
可憐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最近繼母老跟她嚷著沒錢,聽她那口氣,可不會是要提高對她的「業績」要求吧?這不是逼她搶銀行嗎?想讓唐家出個風雲人物,也別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吧。
算算她一個月得固定「回饋」家裡三萬塊錢,而她還得負擔自己的生活費用,高商畢業的她白天在家小公司當會計,薪水不過兩萬多塊,假日又在餐廳打工,要不是再加上晚間兼差擺地攤的收入,她恐怕連自己都養不活。經濟的壓力壓得她每天上床後,全身無力的像得了軟骨症。
其實只要她稍微狠心一點,早就脫離苦海了,因為她從來沒花過繼母半分錢,反而是自小得做手工補貼家用;加上父親在三年前去世後,她與繼母之間可說已經毫無牽連,只是念在那份舊情上不忍離去罷了。
雖然她對繼母的為人處事不苟同,但凡事計較的繼母卻難得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十年前在繼母的堅持下,居無定所的他們終於落腳台北。因為繼母說台北是個大都市,謀生容易,總比待在鄉下小地方有出路的多。
若非如此,唐靖文猜想,她大概早就糊里糊塗的被貪求聘金的繼母給嫁了,那麼現在恐怕都不知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呢。那種兒女成群環繞在身邊,一個個像雛鳥張大了嘴嚷著肚子餓的畫面,讓她想起來就覺得可怕!
算了,腳都快酸死了,還是到隔壁借個水把這一身霉氣洗掉要緊。她從頂樓窗口看向隔壁的溫泉澡堂「沁心館」,凌晨兩點,照慣例,老闆夫婦應該已經休息了。稍作準備後,她匆匆的下樓。
為了省錢,她租了間台北市郊一棟老舊公寓頂樓的小雅房,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北風一吹又冷得像冰庫,惟一的好處是,緊鄰這間提供遊客純泡湯、小而美的溫泉館。從小上山下海像只野猴子的她,對兩棟建築物間那堵小小的圍牆壓根兒就不放在眼裡,初到此地,在觀察了個把月摸清老闆作息時間後,從此她有了免費的溫泉可泡,而這就是她所謂的「借個水」。
躡手躡腳的翻牆而入,對沁心館早熟的像自家廚房的唐靖文確定四下無人後,馬上把運動褲一脫,長袖T恤一拉,裡頭早有準備的穿好一身泳裝。她優遊自在的就像只在大海裡漂浮的水母,要不是湯水熱了點,她相信自己只要兩眼一閉,不到三秒鐘,馬上就茫茫然的見周公去了。
正當她舒服的享受著時,突來的一陣腳步聲,嚇得她差點成了溺水的落水狗。啪啦的忙往池邊走去,偏還是晚了步,眼尖的她已瞧到個人影,昏黃的燈光下,看見個罩著睡袍拄著枴杖的男人,兩鬢灰白還留了道鬍子,照他外表看來,應該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了吧。
老闆家有這號人物嗎?她身子一縮,嘴部以下全泡在池裡,除了好奇的研究著他外,並且努力的祈禱這位老伯只是到外頭來吸口新鮮空氣,然後馬上轉頭走進屋裡頭,否則……當場被人贓俱獲可不好玩。尤其是她就住在隔壁,以後豈不是沒臉見人的得學老鼠鑽地洞出門。
不過她忘了,她是個平時不燒香的人,現在有事相求才努力的祈禱,顯然各路神明沒一個想理會她,因此那老伯不但未立刻離去,並且大出她意料的,還開始寬衣解帶起來。看他那態勢,分明是準備泡個湯,嚇得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熱鍋裡烹煮的青蛙,無路可逃只能慢慢領死。
因為很不巧的,雖然這家溫泉館男女湯分池,但她一向看男池較順眼,反正夜深人靜誰管她泡哪個池。但待會兒這老伯要瞧見池裡有個人,他們倆到底會是誰被嚇著?老伯會把她當成溫泉池裡的女鬼嗎?萬一把他嚇得心臟病發作怎麼辦?以他那把年紀看來,這個可能性相當高。看來,此地不可久留,她得抓準時機早點開溜為妙。
見老伯轉身在池旁的水池先沖個水,她抓住空檔,連滾帶爬的就要爬離池子,算準了以他這年紀肯定行動遲緩得像是老牛拉車,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抓起衣物躲到角落裡,等他聽到聲音回過頭來時,大概啥都沒瞧見,或者眼花的還以為是只野貓呢。
「這麼快就要走了?才剛來不是嗎?」他背著她說。
一腳在池邊一腳在池裡的唐靖文,被這話給駭得四肢一軟,待也不是走也不是,尷尬極了。
今晚,這溫泉館難道注定得有個人被嚇得心臟麻痺送醫急救?
她不想看他,不過又不得不看,總得確定一下他到底在跟誰講話?年紀大的人常有自言自語的毛病,所以……她該是還沒被逮到才對。她抱著絲希望大著膽子回頭看向他,而他也正關了水緩緩朝她走來,徹底粉碎她惟一的希望。
「老……老伯,你在跟我說話嗎?」半截身子還在池裡,她進退為難的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聽她稱呼他一聲老伯,趙漢遲疑了下的摸摸自己的鬍子。
在唐靖文看來,這動作代表著這位老伯似乎很不習慣被人如此「尊稱」,簡單的說,就是他仍不服老吧。她告訴自己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她得要好好巴結他,所以從現在開始,她絕對絕對不可以再提個老字。
「除了你這兒還有其他人嗎?」
口氣十分不友善,大概是認為她明知故問吧。他隨之不客氣的沒入池中,當然……與她同池。
「是是……」她點頭連連稱是,一手指著樓上老闆夫婦的房間問:「那個……請問您是老闆家的……」
「客人。」他說。
「客人!」乾笑兩聲,她放下大半個心。既是客人,那他肯定不認識她,只要隨便唬弄兩句,應該可以瞞的過去。
「真巧,我跟你一樣也是店裡的客人。」她一副攀親帶故的說,並且笑得異常燦爛。
「是嗎?」趙漢伸開雙手往池邊仰靠,斜瞥她一眼。「不過我是從大門走進來的,可不是翻牆爬進來的,這點和你不一樣吧?」
一個身高一米六○的人會在深不及腰的池中溺水嗎?在今晚以前,唐靖文會認為那簡直是天方夜譚,溺死了叫活該,並且還會笑掉人家大牙,但現在,她自己就差點成了那個溺死的人。因為他短短的兩三句話,就讓她腦筋空白,全身筋骨瘦軟,坐都坐不穩的直往下滑。
「你看見了?」她問,一張臉紅得看起來快冒煙,不知是因為在池裡泡太久了,還是因為心虛。
雖然和警察賽跑躲貓貓她很在行,並且理直氣壯的即使被逮到也毫不覺羞恥,但那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也許她是不該貪這小便宜。只是現在後悔已晚,為了往後還能見人,她決定了,今天就是不能被當官小看待的扭送到警察局。
「嗯!」他口氣更加輕蔑。
「那個……這位大叔……」在聽他口氣不對,她立刻替他降了一級,讓他年輕個十幾歲,並且配合上一副心事重重的口氣。
大叔?這麼快就改口!這女孩倒是天生的演員料子。趙漢覺得挺好玩的雙目盯著她打量。
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通常只有兩種反應,要不是拔腿快跑就是猛道歉,像她這麼處變不驚的,他還是頭一次遇見。因此,他充滿興趣的靜待著,等著看她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你聽我說……其實我也不想泡這種霸王湯的,實在是情非得已。你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要在台北這種競爭激烈的都市討生活有多不容易,我既無顯赫家世又無一技之長,只能在小公司當個小職員,每個月就領份餓不死人的微薄薪水,扣掉房租、生活費用,已經所剩無幾。加上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全家就靠我一個人賺錢,所以我當然能省則省,偶爾做做這種既不損人又利己的事,反正水嘛,就跟陽光空氣一樣,不差多我這個人使用。而且你看,我多有良心,都是等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過來,既不會吵到客人又能幫老闆顧池子,臨走還會幫老闆清理一下,這叫互蒙其利,多好。」她唱作俱佳的說了一堆,那強調自己很辛苦的表情,讓趙漢差點笑出來。
「你的理由不少。」他想不到那只有在中古時代才聽得到的借口,竟然還會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這女孩膽子可真大,也難怪她敢在三更半夜跑到別人家的池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