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曼翎
高孟謙坐回長椅上,掩面喜極而泣,高家幾口人一聽這大好消息也莫不欣喜萬分。
在歷經生離死別後,任何言語也形容不出他此刻的悔恨。是他不懂珍惜她,那被妒意蒙蔽的理智直到她出了車禍,以為自己將永遠失去她時才幡然醒悟。只是這樣的代價未免太高。
「阿恭,你送爺爺和爸媽回去吧,妍希我來照顧。」高孟謙坐在病榻房,頭也不回的叮囑弟弟送回陪著受累一整天的長輩。
他的面容疲憊,目光卻是精銳的。
這是個奇跡,車子墜落深谷毀了,藍妍希幸運的被彈出車外,才不致跟著墜谷。
高家人走後,他忍不住俯身在仍陷入昏迷中的藍妍希耳畔喃喃輕喚:「妍希!妍希……」
他要她活下去陪他共度這一生,他要她替他生兒育女,他要她此後的每一天像以前那樣黏著他、膩著他、愛他。
當他徹夜守在病榻前不眠不休的照顧她兩天後,藍妍希醒過來了,但她卻不理他,也不再和他說上一句話。這結果令高孟謙有些失望,但這是他咎由自取,他不在乎。
車禍讓藍妍希摔斷腿,可沒甩掉她根植的恨意,幾坪大的病房裡,她無視高孟謙的存在。東西掉了,她拒絕他的幫忙,自己撿拾;口渴了,對他遞過來的茶水視而不見,自己倒水喝;甚至避開他伸出的雙臂,提著一條痛腿自己跳進洗手間,徒留高孟謙一臉的訝然。
「出院吧!家裡舒服些。」她清醒後幾天,他建議著。
她坐在床上沒有回答,只是別開臉望向窗外遠處的海景。從這個角度看出去,可以看見一艘艘白色的帆船和汽艇,那畫面像征著自由——她極欲得到的心靈自由。
他親密的搭上她的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似乎看透了她的渴望,但同時也感受到傳自掌心的冷僵。
這種抗拒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心知肚明,收回手放進深色西裝褲袋裡。
「我在維多利亞港的碼頭上有一艘船,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出海。」
她仍沒反應,低下頭把玩高孟恭送她的一個泰迪熊。
「等你的傷好了再說吧!反正不急,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高孟謙倚在窗前望向千帆過盡處,凝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藍妍希則靜靜的坐在病床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但手裡的小布熊卻被她拉扎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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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出院回到高家後,高孟謙索性連班也不上了,每天陪在她身邊照顧著。
他怕她悶,就替她訂了各式各樣的書籍、雜誌;怕她無聊,便不惜巨資更新視聽設備,佈置一個小型電影院供她欣賞,極盡所能的用各種方法使她開心,但她似乎不為所動,大多時候只是蛾眉輕蹙,冷漠淡然。
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抱她坐上輪椅,推著暫時殘廢的她在花園曬曬太陽,逗逗肥狗哈莉玩,通常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見得到她遺忘了許久的美麗笑容。
就在藍妍希拆石膏的一個星期前,高孟謙突然興起了帶她上船的念頭。
來到維多利亞港,藍妍希置身一排單桅、雙桅白色帆船間,心裡除了讚歎,還是讚歎。
高孟謙的船是一艘雙桅遊艇。他抱她上船參觀一遍後,查了一下氣候狀況,最後不得不因為天候因素打消出海的念頭。
打道回家時,他繞到清水灣,抱她坐到沙灘上,兩人比肩而坐,一同望向眼前灰晡漁面。
「來這地方的人相當複雜,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經常來這裡和一大群孩子混……」他開始對她說一些他不曾對別人吐露的童年往事。
「在爺爺眼中,我一直是個模範生,待人、處事、學業、事業皆然,但實際上可能要讓他失望了。養尊處優的環境不能說不幸,但容易使人沉淪,我並不喜歡這樣,於是我想辦法去體驗人生。我在這裡混過,甚至也到廟街那邊開過眼界。這些經驗對我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
藍妍希聽著他的話,這才瞭解到為何在他身上尋不到半點富家公子的驕氣。不管以何種角度來看他,他都是令人懾服的。
他可以是領導統御力極強的威揚集團總裁,也可以是平易近人的好鄰居,在她面前,他有時像個孩子,有時又像個霸主。
絕大部會的他是那麼好,只除了——傷她的心!
「長這麼大,我第一次想和一個人分享內心世界,而能碰到你是我這一生中最……」
「我餓了。」為阻止他再說下去,她開口道。
高孟謙倏地轉頭,看她仍面無表情的凝向海面,不禁欣喜若狂。她說話了,自車禍發生以來,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
「你說什麼?」他蹲到她身前,雙手激動的扶著她的肩。
「我餓了。」她垂下眼瞼,臉色仍是一片冷然。
「你在這裡坐一下,別走開!」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見到不遠處有家麥當勞。「等我回來!」認真的囑咐完,便興奮的跑去替她買吃的了。
藍妍希不敢回頭看他的背影,只是再一次忍不住的趴在膝蓋上哭了起來。
再抬起頭望向海面,見著洶湧的海水捲起細小的浪花,忽然有了觸摸海水的念頭。她想念那冰冰涼涼的感覺,就像家鄉的西子灣海邊……
勉強撐起一隻腿,她跳著向前,吃力地跳了好長一段距離。
「就快到了。」她喘著氣告訴自己。
高孟謙提著食物自麥當勞出來,遠遠的即見她正跳著往海邊去,那急切的樣子……
「不——」他驚吼一聲,丟開剛買的食物沒命的往前狂奔。再次失去她的恐懼襲上心頭。
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絕不能忍受再次失去她的痛苦。如果她只是不想再見他,那麼他會走,但他絕不許她如此輕賤自己。
「妍希——妍希——」他聲嘶力竭的喊著,阻止她投入怒濤中,但她似乎聽不見他的叫喚,只是一徑地往前。
就在距離海面只有幾步之遙的沙灘上,他自背後抱住她,將她拖離海邊有一大段距離後,才緊緊將她擁在懷裡,哽咽地喃喃:「你不可以做傻事!千萬不可以!」
她的臉被按貼在他結實的胸膛,感覺到他恐懼的顫抖和淚水滴在她頭頂所泛起的陣陣溫熱,她只是茫然。
她不懂!他既不愛她,又何以表現得如此在乎?
「我們回家!」
半晌之後他抱起她,逃也似的離開那一片令他心驚的沙灘。他怕!怕將會永遠失去她。
第十章
一星期後,藍妍希腳上的石膏拆了,高孟謙也搬到他舊山頂道上的大樓豪宅去了。他很少回家,縱使回來了,也是拿了東西匆匆就走。
她和他至此是徹底完了。面對這樣的結果,按理說藍妍希該感到解脫,但她沒有,有的只是數不盡的哀傷。
白天她在書房中,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後,瀏覽他讀過的書、使用他用過的文具、體會他熟悉的氣息,藉由這樣的交流去感覺他的存在。
在夜裡,她和衣躺在他的大床上,細細咀嚼他們之間的親密,任無盡的思念將她包圍。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接到身體康復的沈鬱婷寄來的一封信。她忙著在書房中找拆信刀,無意中在一個隱密的抽屜裡發現他小心翼翼保護的一個精雕木盒。
她好奇的拿出來打開一看,才知道那盒裡收藏的除了她的照片,還有她寫給他的短簽,甚至她作弄他時摘給他的樹葉,也已被壓干保存,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皆被鉅細靡遺地保存了下來。
木盒中還有一幀幀題為吾愛的——她的畫像。細看日期,除了在台北小屋、牧場所畫的外,更有他在荒唐不羈那段時期所繪的作品。
原來他是愛她的,他是這麼的愛她!
藍妍希徹底崩潰了,她抱著木盒痛哭失聲!
那一晚,老天爺似乎故意懲罰她似的下起大雷雨,用恐懼來懲罰她曾經的恨意和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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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孟謙穿著睡袍,糾著兩道濃眉站在他位於舊山頂道上頂級豪宅的落地窗前,往半山的方向看去。
滂沱的雨夜、寂寞的街燈,夜幕籠罩下的城市上空閃電猙獰、雷聲隆隆,水柱般的雨勢自玻璃上流洩而下。
他搬到這棟大樓後,痛苦沒有一天不來找他,思念也沒有一天不來啃嚙他。
他搬離高家以讓藍妍希能平靜的生活,但自己的心靈卻沒有一刻得到救贖。
又一記閃電雷擊讓他不假思索地匆匆離開久佇的窗前,脫下睡袍,即往大門外衝去。
他始終放不下她,尤其在這樣的雷電之夜,他始終放不下她的!
在夜雨中飛車回家。
「妍希——」他一進他的堂屋即四處尋找藍妍希的影子,但任他喊破喉嚨、尋遍各處,始終就是見不到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