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沈亞
珍珠默然跟在他身後,懷疑他怎麼可以對這一切如此無動於衷?
他不會心痛?不會難受嗎?
「為什麼菩薩叫你『金蟲蟲』?」
鍾重停住了腳步。原本她並不期待他回答這個問題,但神奇的是,鍾重竟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低啞,很深很深、很沉很沉的聲音,若有似無——
她想起了鍾重捉拿紅鬼那一幕。當時他也說了話,可見鍾重不是不會說話,他只是不願意、或者懶得說話而已。
「本使轉世為人之前一直都是一隻蟲,輪迴多少世自己也不知道了,但總之本使當蟲的時間遠多過當人的時間。」
珍珠錯愕地望著他,眼前這是……一隻蟲?
「當一隻蟲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醒來便是吃喝,累了便是睡,有時會讓無心的人踩死,有時活到時辰到了,自己便死了。」
「好像很無趣……」
「當個人未必比當一隻蟲有趣。」鍾重反而微笑,「當個人多聿苦,要愛、要恨、要活、要死,生老病死又由不得自己掌控,當一隻蟲簡單得多。」
珍珠搖搖頭。這狩魂使沒半點感情,也沒半點人性,只是也不特別令人討厭就是了。鍾重好似一張白紙,而上面什麼也沒寫。
比較起來,轉生使就顯得可愛得多,起碼像個「人」。
「妳又為什麼想當一棵樹?」
珍珠的表情立刻溫柔起來。「因為當一棵樹可以不用喝孟婆湯,因為當一棵樹我就可以靜靜地等五百年,等我的良人轉世。」
鍾重望著她,癡心癡情的鬼他見得多了,但如此程度的,她倒是頭一個。
「五百年很久,是妳無法想像的那麼久,妳該感謝命運沒讓妳真的當一棵活五百年的樹。」
珍珠不悅,「你根本不瞭解我!」
「沒有任何感情可以支撐五百年。」他下了結語。
珍珠惱怒!「那是你!因為你只是一隻蟲,一隻蟲永遠都不會明白!不管是五百年還是五千年,我都會等著王爺轉世!」
鍾重微笑,不置可否。
惱怒!
鍾重那篤定的態度令她又惱又恨!他不懂,一隻蟲懂得什麼……
想到要跟這只蟲相處五百年……她真寧願再去求菩薩一次,還是當一棵樹好了……可是樹木跟蟲似乎脫不了關係?
珍珠更惱了!她決定不跟鍾重說話,跟這種蟲子反正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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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那是威武王府的湖畔,那裡上演著重複了千次、萬次的情節。
所有的細節全是那麼的清晰,甚至愈來愈清晰。
湖畔花園的奇花異草、涼亭裡放著的精美佳餚,每一樣都活色生香,彷彿實物一般。
鬼的記憶會消失,所有的鬼都是一樣的,隨著時間愈來愈長久,記憶愈來愈模糊,可是她卻不會。
她為什麼不會呢?他不明白。
當然,他只是一隻蟲,他從來沒當過王爺、沒當過王妃,所以不會明白。
但他也曾經是人,擁有過妻子、兒女,也有過愛恨情仇,只是那一切對他來說卻顯得那麼的遙遠而不真實,那彷彿只是他當蟲子的時候所作過的一場夢——一場虛幻而短暫的夢。
當「人」時的一切對他來說沒什麼好眷戀的,他很少想起,當然更從來不曾將當時的情景在冥府中重現過,因為沒有必要啊,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為何要緊緊抓住過去的一切不肯鬆手呢?
他靜靜地望著湖畔、望著那場景,靜靜地看著那千篇一律的情節再度上演。
那男人,頭戴紫金錦蟒冠,身穿紫金錦蟒袍,壯碩偉岸;他臉上帶著笑,那是一抹充滿了溺愛的笑容,墨瞳裡閃著點點星芒,深邃,深情。
她抬起頭仰望著他,臉上也有著甜美的笑容。她笑得那麼甜,甜得教人心痛……心酸。
依然是威武王府的小湖畔,男人站在湖畔凝視著她,那般威武神氣的男人對著她卻有著英雄氣短的無奈笑容,像是對著個孩子,一臉無奈又疼惜的表情。
而她,側著頭打量著他,充滿愛憐地站在他面前癡傻地不住望著。望著望著望著,就這麼望他望到地老天荒。
不遠處一名丫鬟慌張地奔了過來,她張合著嘴說著什麼,粉紅色的手緝在風中飛舞著,直往他們的方向過來。
「王爺王爺!大軍已在門口候著,王將軍說——」
「下去!」女子威嚴地怒道:「沒瞧見王爺正與本妃說話?」
丫鬟低下了頭,委屈地悄悄望著王爺。
男人歎息著,伸手輕撫她的發,百般愛憐、百般無奈。
接下來男人會說:本王非走不可……
然後是一個擁抱,然後是一個疼惜而深情的吻,然後王爺的身影往外走,然後消失,然後湖畔又出現了王爺的身影,然後他們深情款款地互相凝視著,然後丫鬟揮舞著手絹出現了,然後……然後無限次輪迴,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節,一再一再一再地上演。
果然,男人再度出現在湖畔了,他的身影透著背景,是半透明的,但她視而不見;這是她的回憶,也是她的扮演;她扮演著過去的自己,那個王爺深深寵愛的妃子。
一次又一次,有時候回憶會停在他們互相凝視的那一段,停著許久許久;她已經找到當年所站的地方,找到可以完全迎接王爺目光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讓那眼光直勾勾地望進她心裡,一次又一次感受王爺當時對她的濃情厚愛。
王爺伸手愛憐地輕撫她的發、王爺深情擁抱著她、王爺低頭吻住她!她一次又一次扮演著當年的王妃,令那虛幻的影子輕撫她、擁抱她、輕吻她,那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回到那一天,那是她與王爺相會的最後一天;然後便是王爺的死亡、最後一眼,那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去回憶的。
「王爺請看,花園裡百花盛開,今日妾身還發現了咱們園子裡原來住著牡丹王呢,」她巧笑倩兮,纖纖王手指著花園裡的景象。
花園的小石桌旁邊出現了錦袍少年,他手裡捧著竹杯,正細細品茗。
「瞧見那少年沒有?那是牡丹王呀,還有那綠袍女子……」她作勢靠近王爺身邊,像是說著悄悄話似的,「那是檀香唷!王爺,您瞧出來沒有?」
男人的唇瓣開合,像是說了些什麼話。
她立刻笑了,充滿了驚喜。「啊,王爺果然英明!妾身當時可想不明白這許多了。那是檀香啊,要是不小心弄傷了她,就可以聞到檀香的氣息了唷。」
這是新的情節,她竟把在菩薩處所看見的牡丹王與檀香仙子的身影給搬進威武王府來了。
「呃……」
斗蓬輕晃一下,他身邊出現了大紅色袍子。
轉生使不可思議地望著不遠處的一切,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半晌過去,情節還在繼續發展,珍珠快樂說話的聲音不時隱約傳送過來。她笑著,銀鈴般的笑聲。
「你就這麼任她似個瘋子?」轉生使搖搖頭。
「……」
「你打算讓她在這裡演這齣戲演五百年?」
鍾重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望著珍珠。
「我真不明白菩薩的想法了……」轉生使喃喃自語地搖著頭。
不要說轉生使不明白,連他也不明白菩薩何以把這樣的珍珠配給他,要他們相伴五百年。
「再這樣下去,她早晚要進魔道。」
斗蓬微微晃動,轉生使所說的話像是終於打動了鍾重。
只見斗蓬微晃,那暗灰影已經到了珍珠身邊。
「你幹什麼?!」珍珠大怒!她的完美情節不容許其他人打斷。「走開!」
「該去辦事了。」
「你去辦你的事,你幹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本妃不想參與!你走!」
「傷天害理?」轉生使嚇了一跳,「珍珠……」
珍珠轉頭怒視他,那神態竟顯得如此高貴不可侵犯,那是王妃的神態……唉啊,珍珠的情況比之前更糟了。
「滾!」
狩魂使的表情沒人看得見,但顯然的,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見斗蓬一揚,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沒有了王爺,沒有了小丫鬟,更沒有了牡丹王跟檀香仙子,四周淨是一片空蕩蕩的虛無。
「住手住手!」珍珠驚恐尖叫。
斗蓬不說話,他握住了珍珠的手腕,刷地消失。
「呃……」沒人理會他的存在哩,轉生使望著四周空蕩蕩的一切,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睛。嘿,這鍾重未免太沒禮貌了吧?
就算是一隻蟲,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呢。
他嘟囔著甩甩頭,心裡很為珍珠擔心。萬一她熬不過這五百年、熬不過心魔的引誘,那該怎麼辦才好?
想著想著,他委實放心不下,還是追了上去。不管怎麼樣,珍珠這檔事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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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手!放肆!叫你放手你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