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雲深
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她又不想現在就離開,留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
不如聽點音樂吧!或許可以沖淡些冷凝的氣氛。
「這組音響的效果還過得去吧?來點音樂好嗎?」
展翼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個屋中所有的一切都屬於她,還能說不好嗎?
賀千羽開了音響,唱盤裡已經放了一張唱片,想必是他喜歡的曲子。她隨手按了播放鍵。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
猶豫了三秒鐘之後,幾乎是不情願的大提琴伴隨著低音管沉重地響起,連進行曲都有些強顏歡笑的味道……
顯示屏標示的時間只是三刻鐘,它沒有提的是,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時樂曲並沒有結束,它緊跟著一連串無窮盡的休止符,像一個悲劇永不落幕。它只是再無話可說,或者是無聲地說得更多……
這不是她陌生的曲子。以前從來不會用這種心情去聆聽。身邊人的靜默深深感染了她,此刻方知為什麼會題名為「悲愴」。
是不是,一個受到冤屈的無辜者,除非冤情有得到昭雪的一天,否則他就永遠沒有真正出獄的日子?
她忠實地回答自己,是的。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當初,她以為……
「別再聽這張唱片了,它不適合你聽。」她打開唱盤,把唱片放回盒中。「給我吧。」她輕聲說道。
展翼淡淡看她一眼,反正她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架上所有她準備的唱片,只有這張第六號拆封過。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老是聽悲愴,是不是出於一種自虐的情緒。
或許是一個不幸的作曲家所寫的不幸的曲子,讓他覺得同病相憐吧!
以前他的理想是世界大同,人人快樂。現在他的理想仍是世界大同,人人一起不快樂。
他惡意地想著,既然他離快樂那麼遙遠,其它人憑什麼得到快樂?
他們用手指控他,在報紙上用文字攻擊他,在街上用鄙夷的眼神瞪他,在辦公室聯合起來驅逐他。
為了一件他沒做的事。他們憑什麼得到快樂?
「別這樣。」她柔聲說道,彷彿已看穿他的心思。「這不是你的個性。」她一點也不喜歡凝在他唇邊那個憤世嫉俗的笑容。「是有很多人對不起你,如果你一直讓自己陷溺在這種自虐的情緒當中,對不起你的人也會包括你自己。」
展翼轉頭看見她憂心忡忡的神情,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她是真的為他擔心。
這個女人關心他,信任他。他想著她在停車場說過的話。是她把他從公園救了回來,給了他一個庇護之所。
「為什麼?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像一個幸運女神憑空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一個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你自己也知道,公司沒有你是要倒的。」她開玩笑地閃躲。「你是我的財神爺,我當然要好好把你供著。」
「妳知道嗎?妳實在不是個聰明的老闆,老闆絕對不可以讓他的夥計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尤其不可以亮出妳所有的底牌。」
她並沒有亮出所有的底牌。賀千羽在心中歎氣。她手中有一張鬼牌是永遠也不想讓他看到的。
「老闆不夠聰明,夥計夠聰明就好了。」她微笑答道。
「我該多謝妳的賞識,還是埋怨自己遇人不淑?」他回她一笑,雖然仍是淡淡的,卻不再是自嘲或是譏誚,而是發自內心的。
他以前定是常常這樣笑的。
其實就算他不笑,也不見得會減少一分殺傷力。辦公室那些小女生,都覺得他又酷又帥,簡直就是她們夢中的白馬王子。她有些不快地想著。
「什麼過人不淑?胡說八道,亂用成語。千里馬也需要怕樂來賞識啊。我不只賞識你做生意的能力,也很賞識你的駕駛技術。週末一起出去走走吧!去哪裡由你決定,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沒意見。」
後面這段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展翼也有點訝異。「上刀山下油鍋?妳是打算來個地獄一日游嗎?那我得先去拜訪旅行社,打聽看看是不是有這種行程?」
「我相信你的本事,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她鼓勵地說。當然不光為了出遊的事。
展翼沒有她的信心,沒有她,他是辦不到的。現在他不再覺得自己勢單力孤,她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謝謝妳。」他真心誠意的說。
賀千羽有些心虛,她覺得自己不配接受他的道謝。「那明天見。你準備好了就來按我的門鈴,我等你。」
我等你。
那簡單的三個字撼動他的心。終於,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第四章
原本,展翼是打算和她去看場電影,吃頓飯,看個什麼展覽,就打道回府。
車子發動後,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有太多的機會讓人認出他來。也不願意去沒有人的地方,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則有一個最現實的理由。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若她說了什麼,他哪裡找得到人證?
人多危險,人少曖昧,一個人沒有不在場證明。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可是賀千羽不是別人。她相信他,所以他也相信她。
車子開上出市區的公路,往海邊而去。
他們去的不是什麼知名的海灘。只是沿著濱海公路走,看見一處風景不錯的地方,便停了下來。
海岸密佈嶙峋的怪石,曲折的海岸線不同於單調平緩的沙灘。不遠處的海面上一隻小小的船正迎著風,揚著帆。
「妳看到了嗎?」他興奮地指著前方的海面。「十一點鐘方向的那隻船,雙桅縱帆型,是不是很漂亮?」
賀千羽抬起手擋住耀眼的陽光,瞇著眼眺望著深藍的波濤上幾面雪白的帆。的確很美,雖然她一點也聽不懂他說的術語。
「嗯。」她點點頭。「你很喜歡帆船?」
「有誰會不喜歡呢?它們那麼美麗,又那麼自由。」
「你的視力一定很好,那麼遠還數得清有幾根桅竿。」
「我以前研究過的。妳知道嗎?我小時候對七海遊俠很著迷。總是夢想著哪一天可以駕著自己的船遨遊四海。我還親手做過一隻帆船模型,是只雙桅木造帆船。」他像一個小男孩似的談論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滔滔不絕。「它叫做獨角獸號,比例完全按照真正的獨角獸號。那隻船是在一八九三年建造的,全長二十呎,四十八噸……那個模型花了我半年的時間……」
「它放在你的臥室裡嗎?我昨晚好像沒在客廳裡看到。」
「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他茫然回答。「以前我把它擺在我的書房。後來房子連同傢俱一起賣掉了,有很多私人物品都來不及收拾。新的屋主大概把它扔掉了吧,他們恐怕會認為它既佔地方又礙眼。」
賀千羽心裡一陣難過。他當初賣房子,是為了籌錢打官司。他的家人沒有出面幫他處理,所有的大小事,他只能委託陌生的律師。
她一時沒有話說,只能緊握他的手。
他的手那麼大,她的手那麼小。她總是得要用上兩隻手,才能將他的手掌包得密密實實。
雙桅帆船漸漸從他們的視線中隱去,然後見不著了。展翼在它消失之前留戀地看了它最後一眼。
最後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汪洋。
他低頭凝視兩人交握的手?她的手軟滑如脂,柔若無骨,是不曾經過風霜雨雪的一雙手。雖然柔軟無力,卻一再一再地向他伸出。現在他幾乎捨不得放開了,覺得這雙小手帶給他強大的力量。
「這附近有一個漁港,我請妳去吃海鮮。」
賀千羽點點頭,鬆開一隻手,讓他牽著自己,慢慢地走回公路上。
白花花的陽光放肆地照耀,兩人的身影愈行愈遠。終於分不清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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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安輕輕敲了兩下門,手上端著她今天替展翼沖的第三杯咖啡,沒有費事等候響應便開門走了進去。
「經理,你的咖啡來了。」她拉了拉膝上五公分的短裙,裙下露出一雙粉嫩白皙、精心保養的美腿。
展翼兩眼仍專注地盯著液晶屏幕,頭也不抬。「謝謝。」他漫不經心地回了句。
田小安有些失望。她這雙長腿可是有許多人讚美過的,可他怎麼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有些氣惱地想著。
「經理,」她仍捨不得就此離開,眼光戀戀地盯著他略帶滄桑又十分男性化的臉孔。「你晚上是不是要加班?」她早把他的行程查得一清二楚。
「是啊,等一個德國來的電話。」
「那好,我也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剛好可以陪你一起留下來加班。我順便幫你買便當,好不好?」她體貼地說。
沒有理由拒絕。「謝謝。」
他其實寧可一個人待在公司。
「我會幫你買你最喜歡的牛肉燴飯,我請客。」她沒有留下來等他的反對,輕快地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