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紀珞
「從明日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決定,無疑讓梔兒頓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爺寧可趕她到染坊,也不願讓她留在府裡……
程大興開懷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聲的梔兒。「少爺讓你到外頭見見世面,可比當個丫鬟有意義許多,還不快謝恩!」主子果然是個惜才愛才之人哪!
梔兒喉頭一哽,福身的同時,也惹動揮之不去的心傷。
「梔兒謝過少爺……」
第五章
茶溫不對。
慕容湍眉頭微攏,正要抬眼斥責備茶的丫鬟,但映人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那個人,到口的慍語只能吞回腹中。
他不飲涼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梔兒清楚他的習慣,實在不應該讓她到染坊去——
該死!
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何時開始,他竟然習慣杜梔兒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對矛盾紊亂的思緒感到憤惱,盯著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鎮涼茶,他的火氣不降反升。
「冰涼透心,通體舒暢,好茶!」一旁,讚不絕口的秦嘯日,突然發現好友繃著俊顏,臉色難看到活像有人賞了他一巴掌。「怎麼了,茶不對勁?」
「沒有。」慕容湍悶道,仰頭將茶一口飲盡。
不像沒事,不過他老兄既然說沒事,那就沒事吧。秦嘯日揚了揚眉宇,不打算捋虎鬚,自顧四處張望半晌,他的動作引起慕容湍側目。
「找什麼?」
「今日侍茶的人怎麼不是梔兒,她上哪去了?」
「你問她做什麼。」慕容湍目光一沉,不覺醋意橫生。
「沒什麼——」好友僵硬防備的神情讓秦嘯日若有所悟,某個念頭在腦海勾勒成形,他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過有件東西想親手交給她。」
親手?
「什麼東西?」慕容湍連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涼茶。「不足掛齒的東西。對了,我方才問你,梔兒上哪去了,你還沒回答我。」
「她不在府裡。」這幾個字,幾乎是從慕容湍的齒縫進出來的。那個「不足掛齒」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幾時走得這麼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嘯日一臉惋惜。「罷了,改日我再——」
「沒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未竟之言。
沒有改日?「你不會終於忍無可忍,把梔兒給掃地出府了吧?」有這個可能,畢竟慕容湍從未給過梔兒好臉色看。
「沒有。」
「慕容,我從以前就很好奇,你與梔兒主僕倆既然氣不合」,你何必執意留她在湍樓大眼瞪小眼?」別人的家務事他不應該管、也不想管,但他實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為難自己。
「不是我執意,而是祖奶奶。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納媳沖喜,從此要那個小我七歲的沖喜新娘服侍我。」五年來,慕容湍首次對此事坦承不諱,而且有股非要秦嘯日知道不可的強烈想望。
不知為何,讓秦嘯日知道梔兒是他的人之後,哽在心頭那該死的鬱悶,競莫名掃清許多!
原來如此,梔兒是慕容的沖喜新娘。
秦嘯日恍然大悟,並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經病危,老夫人會買個女子替他沖喜,一點都不稀奇。
「所以,等梔兒及笄後,你會和她正式拜堂圓房?」
好友這無心一問,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當場一陣啞口無言——
內心百般抗拒下,他壓根沒有想過這件事,梔兒看起來還那麼小……該死的!
看著好友逃避式的沉默,秦嘯日所有疑問都有了解答。
「慕容,沖喜之事對你來說可能只是無稽之談,但依老夫人的個性和觀念,梔兒注定得伺候你一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你不覺愧對梔兒?她是你的媳婦已是既定事實,何不接受它。」
「沒人替你沖喜,你不曉得被人擺佈的感受。」慕容湍眼神一黯。
秦嘯日思索了下。
呃,也對啦,以他的身份地位,想娶什麼樣的美妻沒有,要是硬被塞個不知圓扁美醜的小媳婦,想來也會不甘心。
「想開些,老夫人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我倒覺得梔兒沒什麼不好,人是瘦小了些,不過認真好學、謙卑有禮、長得清秀可愛,尤其那雙滴溜溜的水眸兒,像泓清池似的。」慕容湍還算幸運!
「東西拿來。」回應秦嘯日一番讚美的,是冶了好幾倍的嗓音。
「什麼東西?」曾經出現過的問句,這會兒換了個人間。
「要交給梔兒的東西。」慕容湍捺著性子咬牙道。
「喔,只是一本書和一些紙而已。」秦嘯日從寬袖裡掏出一本古樂府及一疊紙張。「之前送給梔兒的古詩集相論語,她應該已經讀完了,所以再送給她。」
「你送書給她?」還不只一本?
慕容湍鐵青著俊顏接過書冊及紙張,銳利的黑眸直瞪面前的男子。
秦家所營商肆不只有織染作坊,還包含書肆、藥材行、香料鋪等,這些白麻紙雖然不是秦家書肆所賣的最上品,但也絕非一般人所用得起,堂堂秦家少主肯送這些東西給一個丫鬟,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或者,是她向你要的?」黑眸中燃起怒火。
「是我看她想讀書習字才送她書紙,你別誤會她。」
真是!慕容湍和梔兒朝夕相處,應該比他熟悉梔兒的為人吧,幹嘛一副懷疑梔兒紅杏出牆的樣——
嘿!
秦嘯日興味一笑。
「既然梔兒人不在府中,那就麻煩你轉交給她。」
看此番情勢,就等著慕容湍「想開」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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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的織染作坊幅員相當廣大,偌大的佔地區隔出織、染、緙、繡等十餘座院落,每座院落又有多幢各有其用的大瓦房,分工細微,規模不輸官府設置的織染署,是民間數一數二的私營織造大家。
「少爺,您來了。」染坊管事程大興一見來人,立刻迎上前招呼。
慕容湍手裡抓著一本書冊,一臉慍色踏入染坊。
「梔兒人呢?」
「梔兒?」沒想到主子會突然問起梔兒,程大興杲楞了下。「她這個時候應該在染房——少爺?」話還沒說完,面前的人宛如一陣旋風突掃而去,程大興一頭霧水連忙跟上。
他們來到染院,突然聽見某間瓦房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發生什麼事?」慕容湍凝眉問。
「屬下這就去瞧瞧。」
程大興前去一探究竟,慕容湍也步向瓦房,才走了十步不到,得知驚呼聲因何而起的程大興就踅了回來。
「少爺,是梔兒又摔到染缸裡去了,好在——」
未待他語畢,臉色一變的慕容湍便往瓦房奔去。
燠熱的瓦房內,有兩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內盛經過滾煮提煉而成的染料,用來染經緯絲線,這些先行染色的絲線,可以製成不需再煉染的「熟織」錦緞。
慕容湍微微一怔,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渾身被高溫燒灼燙傷、奄奄一息的女孩,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個活跳跳的小黑人,一旁的染匠們都是一臉又好笑又心疼。
「少爺,您別怪梔兒,她並非蓄意搗亂。屬下讓她嘗試拼色、套染,采色樣得爬上陶缸,她常盯著一大缸的染料思索配色,看得入神一不小心就跌進去了。」也是一臉忍俊不住的程大興,為慕容湍解釋眼前的混亂。
「梔兒,下回你若想採色樣,得有人在旁邊拉著你才行呢!」有人打趣。
「是呀是呀,梔兒小紅人、小綠人、小黑人都當過了,下回不知會被染成什麼顏色?我睹黃顏色。」
「我敢說是青色。」染匠們當眾話聚賭起來。
梔兒年僅十三歲就對染色有所見解,加上她乖巧認真、待人誠懇恭謙,早就和染坊裡的工匠打成一片,眾人的調侃都不帶惡意,只把她虧得面紅耳赤,呃,渾身黑不隆咚的她,其實看不出小臉早巳紼紅一片。
「以後我會更小心的。」從頭到腳都是黑色染料的梔兒,不好意思地笑開,露出一口雪白編貝。
「梔兒,快去清洗吧,免得時間一久難洗,就得當好幾天的小黑人了。」
她聽話地點點頭,一轉身,冷不防對上一雙深凜黑眸,不由得怔楞囁嚅。
「少爺……」
眾染匠聞言,紛紛往同一個方向瞧去,就見慕容湍沉著一張陰酷俊臉立在不遠處,大夥兒連忙恭敬行禮。
「繼續工作。」陰眸環視眾人,最後又落在小黑人身上。「你過來。」
慕容湍一聲令下,染房頓時回歸各忙各的忙碌,滿臉鳥漆抹黑的梔兒也畏怯地走向他,抓著濕濡裙角亦步亦趨的模樣很是狼狽。
「是梔兒不對,梔兒往後會更小心,下次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不,沒有下次了……」小黑人瑟縮地垂首道歉。
盯著僅及他胸口的頭顱,慕容湍面容緊繃,不發一語。
方才聽見梔兒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間,去年那一夜以為她困在火海中的恐懼再次侵襲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鬥,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過;直到確定她不是落入提煉顏料的滾燙陶缸,而是冷卻成色的陶缸時,他覺得自己宛如死過一回又再度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