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朱若水
「英夫先生,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護士小姐離開病房後,我靠著枕頭,半躺著問。
「當然!」
「你已經把海邊的別墅賣掉了嗎?」
「嗯!賣掉了。」他回答得很慢。
賣掉了!我心頭突然—酸。
「為什麼?為什麼非賣掉它不可?秦家的產業那麼多,並不在乎這些金錢,為什麼—定要賣掉它?不肯將它留下來?那裡有J的回憶啊!」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將它賣了。我不希望你再回到那裡,觸景傷情。」秦英夫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我大哥對你而言很重要,可是那些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沈浸在悲傷中。」
「怎麼會都過去了?在我心裡,古堡的一切往事,仍然鮮明如昨日,我怎麼會輕易就忘掉了?」我低低的說,情深幽幽。
「我大哥在你心裡,真的佔了那麼重要的地位?」
我抬起頭來漫望窗外青天,然後垂頭長歎一聲。靜了半晌,說:
「這些年來,我根本可以說是為了他而活。遇見了他,改變了我的一生;因為他,我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信賴。雖然他也許只是同情我可憐我,才收養了我,可是對我來說,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心愛、信賴的人。他是居在小小行星上的我,那唯一珍視如寶的玫瑰。」
「你真的那麼愛他?就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嗓音沙啞乾澀,是未眠和過勞的倦累所致。
「英夫先生,」我沒有迴避。「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說?你是真心的嗎?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足以激發感情的時間或事件的堆積存在。對我來說,你是陌生的;對你而言,我也只是J留下給你的一項負擔,甚至是麻煩而已。雖然你看我的眼神,和J一樣,常常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施捨與受恩的關係。你這樣說,讓我迷惑。」
「你不必要迷惑,我對你所說的,都是我心裡真實的情感。」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蒼涼。「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相信一眼定終身的情愫嗎?聽起來有點像神話,我卻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陷入深深的不可自拔。你戀慕著我大哥,而我卻渴求你的靈魂。這無關時間的堆積長短,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
「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我咀嚼著這句話。
真的是這樣嗎?
不必托附傳說,也不必依附神話,只是一眼,一眼就可以是天長地久?雙眼在瞬間、匆匆人海中交會後,便會那般,相看儼然,覺今是而昨非,決定了這終身的情愫,為自己訂下這生生世世的盟約?
真的是這樣嗎?
可是這樣的情愫,托附於相遇,托附於相看儼然後,似曾相識的震撼。如果錯身了呢?如果天長地久只是一方單純的共鳴而已呢?
「人生自是有情癡。」秦英夫輕輕的回答,雙手交錯,看著前方。
是啊!我怎麼忘了這一句!如果有限,也不關風與月……
那七年銘心、無悔的相思……
第十一章
出院後,秦英夫希望我搬去他住的地方,不要再勞累奔波,我拒絕了,仍然住在公寓的頂樓。
「我實在搞不懂你,盼盼。好不容易雨過天晴了,英夫先生也表明照顧你的意願,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搬去他住的地方?我想去,還沒這個機會呢!」詠薇納悶的問我。
「還有,」她又說:「你為什麼那麼固執,一定要兼差打工?專心唸書不是很好嗎?你身體剛復元,實在不應該如此勞累。英夫先生很不希望你這樣辛苦奔波,你偏偏這麼固執,我實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秋天的校園很美,如詩如畫。走過落葉的小徑,尤其能感受到那種秋情特有的蕭索瑟颯之美。
藝大的學費很貴,實在是此時的我能力所不能及,秦英夫為我解決了這項難題。我沒有說什麼,連道謝也沒有,只是心裡暗記著,欠他這款債,將來總是要還的。
雖然說,欠他的恩惠已多得還不清,我極是不願再接受他更多的資助了。出院後,休息了一個月餘,我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週四天的晚上。錢不多,卻夠我生活的開銷。
但是他仍將每個月的生活費給我,我也如數的退還給他,取消了銀行戶頭。
至於那件事,谷亞夢親自來向我道歉。她因為事情太忙,交給底下的人的辦,誰知對方卻忘了。她已將那個職屬開除,希望我能見諒。
我笑著沒說什麼。她是秦英夫得力的幹部,身上飄著我最討厭的香味。
秦英夫工作非常非常的忙,但他總會抽出時間來看我,在我沒有家教的晚上,偶爾的週日時光。
手腕上那兩道交錯的傷痕,當初的血肉翻紅,現在已逐漸褪淡。雖然如此,傷好了,疤還是留下來。每逢陰雨雲霾,手腕上的傷處,便隱隱作痛。
我遂習慣在左腕上戴著護腕,白色的,或者是藍色。
雪兒調皮的學著我戴著護腕,不知情的,遂以為這是一種流行的時尚。
因為常和雪兒和名倫在一起相伴,加上明媚開朗的詠薇,於是成就某一種程度的知名,同伴好侶一下子多了起來。只剩我,一貫的陰沈,低調的走在暗色的小徑上。
在我們四個人的融洽裡,實則有著微妙的分野。詠薇較常伴雪兒,而我則喜愛和名倫在一起時,心中的那種自然寧靜。
交情深濃薄淺是另外一回事,取捨的是在於那一份感覺。我渴望那種心安和平靜。
雪兒的感情太強烈,自殘式的轟轟烈烈。愛恨分明,明亮奪眼,卻光焰太熾。怕最後,會燃燒到了自己。
但也因為這樣,她的週身總是散發著光。詠薇崇拜著那光,而我負荷不了那明亮。
我自然的走在名倫的身旁,他有—種穩定的氣質,以及那深潛內蘊的光華,都讓我有著心安的感覺。
雪兒也察覺出了這種微妙的敏感,她說:
「你就這麼排斥我?界線劃分的那麼清楚!」
「不!因為你太明亮了,而我,不適合那種轟轟烈烈。」我說。
她啞默了一會,抱著膝蓋曲蜷在我床上,像個小孩子那般不安的問說:
「盼盼,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喜歡。」
「比對名倫還喜歡?」
我從書桌上抬頭,靜靜的說:
「我從沒有比較過。名倫像水,你像火;如果說他是土,那你就是風。你們本質不同,但重要性一樣。」
「你究竟還是偏著他多一點。」
「那是因為個性的關係吧!你其實不必介意這麼多。」
真的,無關交情的深淺,我只是渴望心安和平靜,而名倫穩定的氣質讓我覺得安心。
可是我小心的不讓這種感情變成依賴。靜出於心,更多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獨處,冀求心境空明。
在街上,在校園,在水濱,在日出夜暮,在日落黃昏,在日昇星轉,我專心的數著獨處時的腳步。
這樣是好的,雖然寂寞深些。
可是這時和詠薇走在落葉的小徑,感覺也是好的。雖然她總是搞不懂我為什麼不肯接受秦英夫的幫助和好意。
「我猜,英夫先生一定喜歡著你。」她說:「你發生事情時,他不眠不休的照顧你,一直握著你的手,叫你的名字。名倫請他回去休息,他不肯,堅持要留下來照顧你,還趕人走,不肯讓我們留下,堅持要一個人陪你。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英夫先生!」
「那是因為,他覺得對我有責任吧!」我還是沒有承認這事實——秦英夫對我說的那些話。
「可是,聽說他對亞夢小姐發了好大的脾氣!」她試探的看著我。「我一直以為英夫先生喜歡的是亞夢小姐——雖然秦夫人極力反對,可是大家都這麼認為——沒想到……盼盼,如果是真的,那秦家一定恨死你!」
「為什麼?」
「本來秦夫人極力反對亞夢小姐擔任英夫先生的秘書,更是對他們兩人之間的流言痛恨到了極點。可是秦先生和英偉先生過世後,英夫先生繼承了秦家大半的產業,又據說亞夢小姐對英夫先生也相當傾心,所以她就默認了。」
她吞了吞口水,又接著說:
「可是你出現了……先是英偉先生為了你,離家出走;七年來都不肯和家裡聯絡,秦先生思郁成疾而病逝,英偉先生自己也罹病,自殺而亡。現在英夫先生又是為了你,不但對亞夢小姐大發脾氣,而且聽說還不惜與秦夫人袂裂——當然,這些都不是主因,為的還是錢。」
「錢?我不懂!」
「說穿了,他們怕英夫先生喜歡你,娶你,被你奪走秦家的財產。」
「這……太荒唐了!」
「誰曉得!有錢人的想法總是很莫名其妙,擔心的層面也比較廣。」
「可是……」我想了想,還是不禁搖頭。「就算英夫先生的對象不是我,換作別人,他們豈不是也要有相同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