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朱若水
我相當相當討厭他,不僅因為他身上散發著我最討厭的味道,還因為他看人的眼神。
那是一種色瞇瞇的眼神,賊般的不安定,試圖挑探對方的赤裸。他總是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偶而裝作不經意的擦碰肩手,每次被他碰到,我總是躲到洗手間裡,擦洗到手色通紅感覺疼痛了才罷手。
現在他又從我身後走來,我不著痕跡的避開他。八小時真漫長啊!我幾乎要熬不過這冗長的煎熬。
快接近下班時,那經理把我叫入辦公室。
「關小姐,」他板著臉說:「本餐廳致力提高服務的品質,今後所有服務人員將以專職為考慮。我很抱歉通知你,你就工作到今天為止。這是你這個月的薪資。」
他將一個土竭色薪資袋推到桌子的邊緣。
終於到了這一天!我拿起薪資袋,轉身就走,連告別、感謝,或者不平的話都懶得說。
丟了這個工作,我也不擔心,反正再找就有。我煩惱的是,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到那裡湊那筆學費?
「啊——」我把髮辮解開,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頭壓低朝下,頭髮前順的垂到地上。一個醉漢走近,顛仆的撲倒在一旁。
如果能夠這樣無牽無掛的躺著,那人生該有多痛快?我把位置讓給了他,買了—瓶罐裝啤酒,邊喝邊走回公寓。
管他的!我什麼也不要去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什麼煩惱都留到明天吧!今夜,我只希望痛快無慮的沈睡一場。
可是睡到半夜,酒醉就醒了。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燈明滅照秋床。多詩情畫意!這景象!我把閃爍不定的燭光拔掉,沒想到壞了的電化產品竟能產生這種美麗的功用!
而現在才夏末,夏天的尾巴仍長著呢!總算下弦月多情惜照,酒醒孤寂的夜,我不致於顯得那麼悲哀。
第二天過午後,我買了一份報紙,向書店請半天假。有個大戶人家要徵小孩的伴讀,用學名來說就是家教。
應徵地點在一棟辦公大廈裡。那家公司門面不小,佔地也大,想來小孩家長挺有錢的,開了這麼一間大公司。只是找個家教,陣仗卻這麼大,想必一定很苛刻難纏。
這麼想,我就想掉頭走了。只是,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還是硬著頭皮領填了應徵資料表,
應徵的人很多,有的看起來很聰明,腦筋很好的樣子;有的衣著打扮很有品味,活潑樂觀、積極進取。我看看自己,這些具有正面功能的個性、特色,我都沒有;暗歎了一口氣,靜靜的墜在角落裡等著。
應徵的人一個個從那扇灰白的門進了又出,有的被請進另一道門複試,有的則沮喪的離開。只是應徵一個家教,沒想到關卡還有不少,我幾幾乎乎想奪門離開。
可是報紙上刊登的待遇條件很優渥唉!我往角落裡再縮一點,靠著牆,心安了不少。
終於輪到我了,一位小姐領我進入那扇灰白色的門。經過一處處走道時,我突然覺得背部一寒,像是後頭有什麼在窺探著,涼颼颼。我猛然回頭——後頭什麼也沒有,只有右側旁那個大辦公室裡透明玻璃上的百葉窗風吹彈了一彈。
「關小姐?請坐。」辦公桌後頭坐著的男子胖嘟嘟的,很福相,看起來和藹可親。
「關小——」他拿著我的資料表,才剛開口,桌上的電話便響起來。「喂!是!是!我知道好的!」態度非常的恭謹。
接完電話,他的恭謹態度竟沒有適時回復過來,非常客氣的,簡直過了頭,領我到另—間大辦公室說:
「關小姐請在這裡等一會。請坐!」
怎麼回事?我的條件真的那麼優秀嗎?他怎麼什麼都沒有問,那麼容易就過了第一關?我覺得有點不安。
我等了很久,差不多十五分鐘的時間,一直再沒有人進來。大辦公室裡窗明几淨,視野良好,看出去的風景也很不錯,尤其我座下的沙發更是昂貴的高級品,看起來,這裡應當是此公司高級主管的辦公室。
我又等了五分鐘,還是沒有人進來。我走到窗邊,眼目下的世界佈滿了塵埃。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突然的聲音讓我心頭一跳。我回過頭,范尚倫瀟灑的面容迷人的吟吟笑著。
「你——」我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間公司會是他的。
「我真是大意外了!沒想到會這樣遇見盼盼小姐。快請坐!」他慇勤的笑著,按一下桌上的對講機吩咐人送咖啡進來。
我真是有夠笨,找工作找到他的公司來!
秘書小姐端了咖啡進來。
「盼盼小姐,請,別客氣!」他坐在大辦公桌後的皮椅上,志得意滿。
「范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心中存疑不已。
「請說!」
「我以為你的本業是律師工作,沒想到我實在有夠蠢,竟然找工作找到你的公司來!」
「怎麼這麼說,盼盼小姐!」他離開皮椅,走出來,靠在大辦公桌前,點了一根煙。「其實這間公司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我本業的主重心在上一層樓的律師事務所。今天的徵才工作,是經由一位客戶的委託,我們只是幫他處理篩選、過濾的工作,提供給他最優秀的人選,最後的決定權仍在那位客戶身上。」
「那麼我想,那位最優秀的人選不會是我了!」我站起來。
「你怎麼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妄自菲薄!」他靠了過來。「你不需要如此的,你這麼特殊——」
「的確!人不需要妄自菲薄,但也要認清自己。」我往後退了一步。「朱門規矩繁瑣,照這情形看來,我就算得到這份工作,也會很難過。」
「可是條件相當優渥。」他熄了煙,又往前靠過來。「你不是很需要錢?那些錢還夠用嗎?」
「果然是你!」我大步朝門口走。「我會將那些錢寄還給你,多謝你的好意了!」
「等等!」他攔在門口,手擱在門上。「你何必那麼倔強,那只是我對你的一番心意——」
「謝謝你的好意!范先生,我無福消受!」
「你真的不願接受?好吧!那你就把那些錢還我吧!」
「我回去後馬上寄還給你。」我立刻說。
「可是我現在等著錢用呢!」他眼裡閃著狡黠的光。「你如果堅持不肯接受那些錢,那就麻煩你盡快送還給我嘍!」
「好!我馬上把錢帶過來還你!」
「我等你。」他低低的吐出這句話,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出大辦公室,穿過室外的辦公空間忙碌的人群,一路颶風旋起氣流的衝回公寓。
回到公寓,我卻被房間的景象驚楞住了。門被撬開,書桌抽屜被打開丟在地上;能翻的地方都被翻攪的亂七八糟,小錢包被丟在垃圾桶裡頭的三萬塊也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我無力的軟坐在床上。
「盼盼!你的房間也被偷了?有沒有什麼損失?」名倫跑進來。
「沒有。」我呆視著地上的凌亂。「你呢?要不要緊?」
「還好,只是房間被翻得一塌糊塗而已。我把錢都存在銀行,所以……」
名倫的話,越來越像遙遠的天聽,我聽不到,滴滴難過不知所措的淚,斗大的流了下來。
「盼盼!你怎麼了?是不是被偷了——」
「我要還人家的錢都不見了!」我本來不想說的,禁不住心慌意亂還是說了出來。
「多少?」名倫肅著臉問。
「三萬。」
他頓時鬆懈了緊繃的臉,笑說:
「別急,我存款還有五萬塊,我馬上去提款給你。」
「不!借給我三萬,那你的學費怎麼辦?」我擦掉淚,立刻搖頭說:「你不用替我擔心,我有贊助人會幫我,剛剛我只是—時情急,才會慌了手腳。」
「別騙我了!如果你說的那個贊助人真的還在幫助你的話,這幾個禮拜你也不會這樣不要命的工作。」
「我沒有騙你!藝大的學費那麼貴,我再怎麼拚命工作也念不起。我這樣做,只是想體會一下生活工作經驗而已,當然也是希望將來自己有能力獨立,不必再依賴別人的幫助。」
「真的?」他半信半疑。「你該不是為了讓我心安才這樣說的吧?」他雙手用力搭在我肩膀上說:「盼盼,你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我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謝謝你,名倫。」我踢開腳邊的碎紙張,起身說:「你晚上還有工作吧?我也該出門了。」
「盼盼,有什麼困難,一定要告訴我!」走到樓下大門口,他不放心又叮嚀我。
「嗯!回頭見!」
快接近下班的時候了。晚風送涼,我卻惶惶不知該如何。身上僅有昨日領得的一萬餘元,這些,怎麼夠償還?
進人大廈的電梯,望著那一排漸次變亮的樓層指示燈號,以及緩緩上升,越接近越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我真是那樣希望,它就那樣卡死在樓層間,永遠也不要上升到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