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晨希
一入城,沈宜蒼便被薛霞飛拉著跑,直到賣掉馬車,他的雙腳才算真正踩上淮陰縣城的地界,薛霞飛領在前頭走,他則不時駐足,或看沿途小販兜售的貨樣,或看街頭賣藝。
不知不覺間,兩人距離逐漸拉遠。
薛霞飛已不知轉到哪條胡同,沈宜蒼還停在古玩攤前,研究一個約莫手掌大小、毫不起眼的木盒。
這木盒雕工撲拙,還像蚌殼似的打不開,對這等劣貨,店家老早不抱任何希望,但見來客對它挺感興趣,立刻涎著笑臉巴上前。
「公子好眼光,這可是咱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陳年檀香木盒,瞧瞧它的雕工,是前前前前……不知幾個前朝以前的古物,早些時候有好幾十個人相中咱這只木盒,可一拿起來不是頭暈就是目眩,這盒啊,忒有靈性,會認主的!」
「哦?」沈宜蒼挑了挑眉,對於店家的話未置可否。
「咱說話很實在,不信的話,公子可四處打聽看看,問起曹老兒是誰,人人都會說是個老實的好人!」
「嗯。」俊目細巡手上的木盒,應聲純粹客套。
「呃……」自吹自擂沒人捧場,曹老兒臉色微僵。「這位公子,您到底買不買這木盒呢?」
「買,當然買,就不知要價多少?」
「嗯……」曹老兒打量來客身份──綾羅錦緞,非富即貴,挺好看的俊臉上寫著「很好騙」三個大字。「一口價,五十兩。」
五十兩?沈宜蒼掂掂木盒,俊雅一笑,伸手入懷掏銀子。
「慢!」蜜金色的小手忽然殺進即將銀貨兩訖的現場。
「薛姑娘?」
「有沒有搞錯啊?這麼個黑不溜丟的木盒子賣五十兩,你也買得下手?!」薛霞飛嚴重懷疑這官家公子腦袋裡裝的不是稻草,而是──屎!
「為何不?」
還敢問她為何不?「你知不知道五十兩值多少?普通老百姓做牛做馬一輩子還未必能掙得五十兩,賣兒女給富戶當奴婢能換十兩銀就謝天謝地了,你要用這五十兩買個烏漆抹黑、沒啥用處的木炭盒?」
「姑娘!這可是前前前前前朝古物、有靈性的木盒啊!」曹老兒趕緊出聲捍衛自己的貨品。
「呸!本姑娘管你是多少個前朝以前的東西!」杏眼圓瞪,薛霞飛先吼退店家,再狠瞪眼前這只長個兒沒長腦的官家公子。「還有你!幸好我發現你沒跟上,回頭來找你,要不讓這老頭兒得逞,你吃了悶虧還跟他彎腰道謝哩!」
「姑娘說這話就太過分了!」曹老兒哇啦哇啦直跳腳。「淮陰城中人人都知我曹老兒做買賣是老老實實、童叟無欺,不信你可以隨便找個人問問。」
「他不是『童』,本姑娘也不是『叟』,就算你真童叟無欺又怎樣?專騙男女還不就是奸商一名!」
「你!你你你……」此姝口舌之伶俐,饒是年近五旬的曹老兒也招架不住,連連敗退,好半天說不出話。
「薛姑娘,」沈宜蒼開口了,他仍然覺得五十兩的價格十分合理。「你此言差矣──」
「差一?我還差二差三哩!總而言之一句話,不准你買!」
不准?沈宜蒼眉心打結。
到底誰是主、誰是僕?天底下有哪個僕人敢厲聲喝阻主子做決定的?
這姑娘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薛姑娘,我是主、你是僕沒錯吧?」他發現和她說話不能太文言,從方纔的「此言差矣」到她耳裡變成「差一差二差三」就可得知,故謙稱、敬稱一律自動省略。
「沒錯。」薛霞飛點頭如搗蒜。
「身為主子的我有權決定怎麼花用自己的銀兩吧?」
「是啊。」
「那不就得了。」結論已定,沈宜蒼伸手要付錢。「曹老伯,這是五十兩。」
「慢!」再次被小手阻擋。
「薛霞飛!」沈宜蒼也火了。
「你是有權花錢,可我也有避免主子當冤大頭的職責。要買,行!」轉眼瞪向曹老兒。「老頭,一口價,一兩銀,要少可以,再多沒有。」
「這……這可是前前前──」
「我管你幾朝以前的老東西,我家公子出一兩銀買你這木盒是看得起你,也不知道這盒子能開不能開,買個不能開、不能裝東西的破盒子,還不如去買個蚌殼,就算裡頭沒珍珠,至少還能熬湯喝。一句話,賣是不賣?」薛霞飛一手搶過沈宜蒼掌上的木盒,一手握住他要付錢的手,大有「不賣,姑娘立刻丟盒走人」的態勢。
「姑娘你──」
「我怎樣?最後一次問你,賣?還是不賣?」
「我、我……賣……」曹老兒屈服了。五十兩銀變一兩,天曉得再拗下去會不會變成一文錢。
本來就是無意中撿到又賣不出去的破東西,有人肯花一兩買下就要謝天謝地了,是他見這公子好欺負才拉抬價錢,一切都是自找的。
「哪!銀貨兩訖,別說本姑娘坑你啊。」從沈宜蒼的錢袋中掏出一兩銀,丟給曹老兒。
「多、多謝姑娘。」曹老兒哈腰,收了銀子攢入懷裡,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向沈宜蒼,顯然是作賊心虛。
「公子,走了。」
處於驚愕狀態中的沈宜蒼,渾然不覺自己被薛霞飛拉著走,更別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儒生論調了。
五十兩的古玩最後竟以一兩成交,不知世態險惡的官宦子弟可得細細咀嚼個中玄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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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薛霞飛簡直不敢相信,她有沒有聽錯?!
「我說──」在她過度灼熱的注視下,沈宜蒼發現自己很難重複方才說過的話。
然事關身家性命,他不得不說。逃過了山賊行搶的大劫,他可不想死於墜馬這等小難。
「我不會騎馬。」
「你──你──」檀口開了又合、合了再開,像離水的魚,呼吸困難得只差沒口吐白沫。「你、不、會、騎、馬?」
「……是。」
「敢問公子,」太過柔和的語氣反而讓人害怕。「您究竟會些什麼?」
提起專長,沈宜蒼抬頭挺胸,自信十足:「琴棋書畫,不敢誇言居冠,但至今未逢敵手;此外,鑒賞古物玉石、評比珍玩稀品,都是在下所長。」
「再問閣下,這些對前往西域找羊脂白玉有啥用處?」
「你知道什麼樣的羊脂白玉才叫上等嗎?」他反問。也正因為他這項專長,爹才指定要他親自前往西域尋找玉石。
「在這之前,你確定你能活著到達西域嗎?」這話一針見血,堵得沈宜蒼無法辯駁。「如果半路摔下馬背、死在路上出不了嘉峪關、到不了西域,你還能用你那雙眼找出上好的羊脂白玉嗎?」
「呃……」
「天爺!我是遇上什麼人了我……」纖手拍了下玉額,碰上這種主子,薛霞飛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
沈宜蒼俊白的容顏尷尬地染出兩朵淺緋。
在南京城,他沈宜蒼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之所以名滿京城,除了卓爾相貌,滿腹的翩翩文采,加以彬彬有禮、風姿颯爽,更是吸引了不少名門千金芳心暗系。
萬萬沒想到出了南京城,身價立時大跌,先是成為山賊眼中的肥羊,又碰上薛霞飛這古怪的江湖女子,被她嫌棄到這等地步。
他引以為傲的長才,在她眼裡根本不值一哂。
不甘心!憤惱的情緒登時寫在臉上。
回過神來,他聽見薛霞飛與馬販正陷入口舌之戰,一方意圖砍殺簡陋馬車的價錢,一方試圖挽回頹勢。
「不必買馬車!」沈宜蒼想也不想地脫口道。
「啊?」薛霞飛將蜜色臉龐轉向他。
「我騎,不必買馬車。」
不會,學不就得了!
他天質聰穎,難道還學不會駕馭那四隻腳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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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騎馬不難,他沈宜蒼果然聰明,不消片刻就抓住竅門,想成為個中好手也非難事,但──
絕不會是在這短短的十幾日當中!
兩人離開淮陰城後一路向西,離城漸遠,人煙愈稀少。白日騎馬西行,夜晚不是借宿農家陋捨,就是露宿荒山野嶺。
日復一日,接連十幾天的路程讓沈宜蒼暗呼吃不消。
可書生硬脾氣使然,就算全身筋骨不時格格作響,酸疼不已,他還是堅決不肯開口,要求薛霞飛停下來休息幾日再往西行。
無論如何,他就是不想讓薛霞飛瞧輕他!
忍不住伸展僵直的背脊,發出「喀」、「喀」兩響,像兩顆石頭互磨似的。
「嘻!」領在前頭的薛霞飛忽然笑出聲。
沈宜蒼敏感地瞪住前方纖細嬌小的背影,沒好氣的問:「笑什麼?」
「我笑──你沒發現今兒個天氣特別好?」
他只知道自己全身骨頭彷彿要散了,一舉一動都牽引出筋骨的酸疼,根本無暇注意天候的陰晴。
薛霞飛打量四周,現下,他們已翻過山頭,來到半山腰處,眼前坡度平緩,山徑兩旁雜草稀疏,部分荒地還殘留焦黑痕跡,顯然過往路人多半挑此處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