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惜之
「皇后打我、罵我,我不怕,死了不過是兩眼一翻,我心疼的,是我那剛出世就沒了爹娘的女兒。」
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愛揉成團,讓她分不清對蕭郎是怨多,還是愛濃。
淚自眼角滾下,她從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學會認命、學會看清世局,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沒有害皇太子,我不曉得髮簪怎會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請相信我呀,我真的不知道髮簪怎會落在那裡……淑妃,妳救救我,妳知道我的委屈,對不?我們是好姊妹,妳該對皇上說清楚……」她將陳年舊事翻了又翻,卻是怎麼翻,都翻不出一個清白事實。
「娘,藥涼了,您醒醒吃藥。」
女兒的呼喚暫且拉回母親神志,看著眼前女兒,昀妃淒然一笑。
「惜織,妳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說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樣美麗。」強拉起笑,惜織寬慰母親。
「美麗?就是這份美麗讓皇上強要了我,如果我長得醜陋些,也許命運不至乖舛。好孩子,答應娘,有機會便逃離皇宮,去找尋妳的父親,替我跟他說一句,我從沒背叛過他的心。」
「我答應。」
點頭,這句話,她允過母親數十次,但她心底明白,憑她一個弱女子,想離開後宮,難上加難。
看著女兒,恍恍惚惚地,彷彿時光倒轉,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畫舫裡,倚窗哼唱江南小調,哼著哼著,簫聲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親眼光渙散,唱著不成調的曲子,輕輕搖晃。
「娘,您怎麼了?」母親的怪異,讓惜織心頭一震。
望著門扇,她突然笑開,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麼人似的。「蕭郎,你來了,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這裡只有我,沒有爹爹,您醒醒。」她撫觸母親臉頰。
昀妃輕笑,笑聲宛轉,拉起女兒的手向前傾,她認真說話:
「蕭郎,你過來,看看咱們的女兒,雖然被禁錮在冷宮,我還是把她教養成好女孩,她能詩會文,撫琴墨筆全難不倒她,蕭郎,你是否為我驕傲?」
「娘,別這樣,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聽不見女兒聲音,一味對著屋門講話,彷彿門前真有人在聽。
「我不苦,能再見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可知我的心含了膽,一月苦過一月,一年苦過一年……」
猛地,不祥念頭閃過,惜織心慌,放下藥碗衝出門、衝進太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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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巧跳過橋面,這裡是御花園,偌大的皇宮裡,前前後後,康恨探勘過十幾次。
他摸清宮裡每條路徑,精準確知皇帝和那個「昀妃」居處。
老百姓的說法是正確的,隆治的確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閱奏章到夜半,比起鄒國的殘暴國君,他更值得人民愛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弒親仇人。
一隊夜巡士兵走來,康恨飛身躲到假山後面,他不能在刺殺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騷動,否則,他的成功率將大大降低。
繞過靜思閣,轉進德懿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皇帝的御書房。
從窗邊躍進,輕微的騷動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頭,一個酷似自己的年輕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康恨看著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見過對方?
不可能,他是曜國天子,而他來自鄒國,嚴格來說,他們是敵對國家,況且,這樣的威儀男子,只消見過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會忘記他。
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斜飛劍眉,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沒人模仿得來的煥發英氣……
「你是……」隆治方開口,靈光閃過。
會嗎?有可能嗎?他會是失散多年的龍幀太子?
是不是老天願意待他優厚了?是不是上蒼為鼓勵他的努力治國予以賞賜?下意識,他伸手去拉康恨左手。
隆治的動作快,康恨的動作比他更快,劍橫過,刺入對方的左心窩。
沒有驚惶、沒有憤怒,隆治的表情是康恨解釋不來的慈愛。
猶豫,康恨的劍沒再往下刺入,劍停住,凝眉,他眼看血從劍口處汩出。
「孩子,你是我的龍幀對不?」
不顧身體痛楚,隆治只想抓住康恨的左手看仔細。
龍幀?再一次教康恨難以解釋的熟悉,這名字他曾經聽聞?
左手終於被抓住,康恨不在意,他在意的還是隆治的表情,人在臨死前不該充滿歡喜,更不該帶著滿足笑意。
攤開對方的手,隆治看見了,終於看見,他是龍幀啊!是自他身邊失蹤近二十年的兒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聰穎,也最仁慈的兒子呀!
隆治來不及喊康恨一聲兒,御書房門即被打開,兩個太監進門,撞見這場景,其中一個直覺驚呼,尖叫著衝出門外,對宮廷衛兵吼叫抓刺客,另一個則傻在原地,作不出反應。
康恨該聽從義父的指示,不聽隆治說任何話便一口氣把劍往下刺的,但他仍然猶豫,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來人啊,抓刺客。」
終於,嚇呆的太監總算也有了反應,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准喊!不准傷他!」掙扎著,隆治意圖阻止太監的舉動。
習慣遵從命令的太監立刻住嘴,兩瓣控制不了的發抖嘴唇,不斷重複皇上的話。「不准喊、不准傷他、不准喊、不准傷他……」
太監聽見了,站在隆治正對面的康恨也聽得一清二楚。不傷他?為什麼?他是刺客呀!
看著發呆的兩個人,他想自己再問不出個所以然,從隆治身上拔出劍,康恨迅速轉身,跳出御書房。也許他該尋找另一個人來說明。
沿著小徑,飛身,數個縱越,躲過幾波前進御書房的士兵,康恨在暗處,走著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徑,那是通往冷宮的方向,越近冷宮,宮中士兵越少。
跨進有著熒熒火光的院子,地上未熄的爐火旁有幾個陳舊壺碗,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冷宮,冷冷清清、沒有絲毫人氣。
推開木門,連門都殘破得比不上尋常人家,誰想得到皇宮裡也有這樣一塊地方。
康恨聽到聲音,循著聲音前進,他挑開簾子,簾子裡一個瘋女人在對空氣說話。
取出懷中畫像,毋庸比對,他可以認出她是畫像中女人,雖然她兩鬢微霜,雖然她憔悴的臉龐布上皺紋,但她確是義父口中的仇人。
「蕭郎,告訴我,這些年你好嗎?為什麼不托夢給我?若是早知你已不在人間,我又何必苦守多年?」她說得眉飛色舞、精神奕奕,病痛不見、悲情不見,返照回光讓她成為全新女人。
聽見腳步聲,昀妃回頭說:「惜織,妳跑到哪裡去,妳爹……」
話至半途,當昀妃的眼光接觸到康恨,歡喜表情轉為驚恐,她慌地跪地,匍匐哀求:
「皇上,請饒了我們,您知道蕭郎是我心中男人,您有淑妃侍奉,根本不需要我,請放過我們母女好嗎?」
所以,民間傳說是真的,她是不守貞操的蕩婦,也的確害了康寧皇后和皇太子?糊塗皇帝居然將這種女子留著,卻遷怒誅殺他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昀妃哭得好激動。
「請皇上信我一句,我沒要人綁走皇太子。」
不是她?她的哭訴,推翻了康恨若干認定,他不確定是否該相信,因為他組織不起義父、隆治和昀妃的話。
但昀妃的一聲聲「皇上」讓他驚醒,他理解那份熟悉了,他和皇上居然有張相似臉龐。
義父並沒有提到母親和當今曜國皇帝有任何親戚關係,他只說母親受昀妃妒恨,被昀妃指控與太子失蹤有關,便讓糊塗皇帝判了全家抄斬。
如果隆治是糊塗皇帝,又怎能處處為百姓著想?如果他真是殘暴不仁,又何必不願出兵鄒國?
越來越多的疑問在他胸中衝撞,義父的話、皇帝的面容表情、昀妃的哀戚,反覆在他腦間交織。
「皇上,我不想進宮,又怎會謀害皇太子?」幽幽歎口氣,她仰起頭看著眼前的「皇上」。
康恨不語,太多的事糾結成團,圖裡的美人匍匐膝邊,遲暮女子的哀愁在他眼前盡現,在她身上,他看不到義父口中的奸詐多心。
「皇上怨我嗎?我也怨過自己,我問自己為什麼不在回京的路上一頭撞死,以示堅定?我不甘心啊!等不到蕭郎,我不甘死去。皇上,原諒我吧!原諒我無法成為您忠心的妻妾。」她自說自話。
他真的和隆治皇那麼相像,引得她錯認?難道他和隆治間真有某種關係。
遠遠地,抓刺客聲音傳來,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分外突兀,他分辨出雜沓的腳步聲,正往冷宮方向前進。
「皇上不肯原宥我?是不是我死才能換得皇上的釋懷?沒關係,反正我見到蕭郎,心願已足,再無放手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