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光澤
這十六年來,他是為了這一天而進食、學習、呼吸,為了殺了朱棣而苟活著的。
前塵往事封印不住,俱在狂躁裡暴動;可他無法不想到,當朱棣猝死,他一走了之,朱煙醒來後見到父親慘死,會哭得怎生淒厲。
那種撕心刨肉的喪親之慟,他曾經痛過,所以,他沒有辦法狠心地讓心愛的朱煙也痛過一次。
她總是面帶笑容,嬌也好、蠻也好,笑得像是太陽,他一想到她的笑容會消失,會變得冷漠,就重新回到她毒發的那一晚。
她的生命曾從他的手上流失,然後被他救回來,他還要親自推她下地獄嗎?
不!他不能那麼做,他的心已死,他怎麼能讓她的心也死去?
她是太陽,光亮耀眼,帶來生命和能量的泉源,普照世間,她不適合哀傷,不應該含著淚水……
縝密的計劃全被打亂,霜曉天向來冷靜的心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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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處在熏香的環境中,嗅習慣那味道的朱煙,在半夢半醒間,小小的手揉了揉眼。好難得父皇來探望她,抓住機會重溫兒時某次窩在他身邊甜寐的回憶,她卻睡得不好。
迷迷糊糊之際,腦子有些不靈敏,等察覺她不習慣的原因,是由於父皇身上沒有屬於天天擁她入眠那男人的藥香味,和他熾熱的體溫時,她的心裡不安地跳動著。
一年又五個月,她已不能不眷戀他的溫柔和他的溫暖。想看一眼男人以求心安,她驀地睜開了眼。
霜曉天正陰沉地站在她的面前,全身緊繃,眸帶雷霆,手持銀針,不似平時淡漠的模樣。
那樣的男人,陌生且危險,朱煙有些傻了,待她意會到他的動機並不單純,她的眼神由離散到迷惘,然後,由清晰轉為驚惶。
她一雙杏眼水光流轉,透出很深的恐懼,但無數可能飛過腦海,她思前慮後,還是先想到霜曉天的處境。
若那銀針不是要紮在她身上,便是要紮在父皇身上,而以霜曉天偶爾的心不在焉看來,那絕不是件好事!
行刺皇帝,不但大逆不道,萬一他被抓到,肯定是死路一條,且父皇是練家子,他不可能神鬼不驚地近身偷襲!
為了霜曉天著想,為免驚醒朱棣,心神不寧的朱煙仍是趴著,卻以口型示意。「曉天,不要動手,我父皇會武功。」
霜曉天怎會不知?但他無所謂地一笑。當笑容消失,他依然佇立在原地,沒有前進半步。
兩個人腦子千回百轉,都只一個字--難。
正當朱煙萬分為難之際,朱隸居然幽幽轉醒,一對鷹樣銳利的眸子展放嚇人的光芒,大手抱著朱煙的身子,倏地坐了起來。
朱隸好似驚訝自己居然會睡著,似問非問地凝視著霜曉天,但更深層處的猜疑,卻讓人無法摸清他的思緒。
「沒想到,朕居然睡著了。」朱棣疑惑地笑著,忍不住說道。
朱煙一聽那話,懸著的心放下,但又想起霜曉天捻著針,連忙轉頭看去,卻沒有看見銀針蹤跡,而俊美男子拱手站著,表情已恢復冷淡,不復半分殘酷的痕跡。
她臉上堆滿了笑,又偎進父皇懷裡,佯裝被他驚醒,一副慵懶模樣,可眼睛卻不敢移開,生怕情勢會突然變化。
曉天,千萬不要!她好想跪下求他別輕舉妄動,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熏香裡有些鎮靜功效之物,讓公主安定心神,便於入眠休養。」霜曉天低垂著眸子說道,平板無波的聲音,情緒難分難解。
朱棣聞言展笑,似是十分滿意。「不愧是聖心老僧之徒,醫術果然超群,不枉朕的離妃要龍海兒讓你來此;公主的身體,現在情況如何?」
霜曉天發出一聲輕笑,卻不看朱煙。「公主劇毒已除,再善加調養,必能重拾健康。」
朱煙一聽,忙笑看著朱棣。「父皇,本宮已經好多了,您看我今早精神好得很!」
朱棣嬌寵地擁緊心愛的女兒,而後冷冷看向霜曉天。
這個男人太老成,心思也深,他不喜歡讓他不瞭解的人待在寶貝女兒的身旁。況且,他還是龍海兒的人,這點更讓人難以釋懷。
「你做得很好,論功行賞,只要你開口,朕都可以答應。」朱棣淡淡地說道。
聞言,霜曉天沒有表情,心中猛地一勒。呵呵,若他說要他的狗命呢?
霜曉天一揚首,卻又看見朱煙那對會說話的眼睛裡全是無言的請求,小小的身子作擋在前,小手緊抓著父親的衣領。
他的眸光頓時暗去。
「草民什麼都不要……」霜曉天看了朱煙一眼,頓了一會兒,「只要一匹快馬,送草民到海邊,與龍家的人會合。」
他在說什麼?那這麼長久的相處、他的承諾算什麼?。
「不准!你許諾過,你不會離開我的!」朱煙大驚失色,脫口說道。
霜曉天沒有反應,只淡淡地搖了搖頭。
他已經亂了心,若不報仇,他不應該再留在這裡。
因為一個仇人之女失去鬥志,攤開手讓機會溜走,他死後已無顏面對親族,應該即刻墜入地獄裡。
事已至此,他怎能逍遙地獨活?他不能再放縱自己!
「公主殿下的病已經痊癒,草民沒有久留的必要。」霜曉天詞輕語淺地說道。
朱煙一聽這話毅然決然,腦中一片混亂,可想到他方才持針的樣子,又無法開口留人。她好怕他萬一又衝動上前……
朱棣朗笑了聲。「不多留一段時日嗎?」
「就此告辭,草民本是浪跡天涯的無根之民。」
「可惜了,朕原要封你個御醫堂四品官做做……」朱棣低頭看了眼朱煙紅潤的臉龐,又笑了聲,「若你不執意要走,永憶公主和定遠侯的喜宴上,你可是位尊客。」
朱棣此話一出,朱煙瞠目結舌,但霜曉天仍是沒有表情。
「父皇,您在開什麼玩笑呀?君無戲言的!」朱煙驚訝地說道。
朱棣倒是不生氣朱煙的有話直說。這個寶貝女兒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小命,雖然外有蠻夷須安撫,可他想讓她嫁得離宮廷近一些,想了幾天,決定許給史尚書的對頭定遠侯,也順便打壓朝廷裡尚書派的勢力。
「傻丫頭,父皇可是認真的,那定遠侯襲了父親的官,人品年紀又相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先前妳老病著,就讓妳在離宮靜養,現在身子好了,這人倫婚姻大事不能一直拖著,怕妳會埋怨父皇阻了妳的幸福呀!」朱棣慈祥地說道。
朱煙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雖在皇家不能自作主張,但嫁一個素昧平生、不知是圓是扁的人,會有什麼幸福可言?
母妃當年也是自己選擇要嫁給父皇,無怨無悔,她才不要這種瞎眼婚事,更別說和別的男人同寢共寐,為他懷胎生子。
她的幸福,只有一個人能成就,那就是霜曉天!
朱煙一思及此,便又拉著父皇的袖子。眼前無門、身後無路,現下只有緩兵一計了。
「父皇,小煙還有些不適,別讓霜大夫走;至於嫁人的事,小煙還小,還想多待在父皇和母妃身邊一陣子。」
「傻丫頭,父皇沒讓妳嫁去邊疆,定遠侯的侯府也在京城,隨時可以見面呀……霜大夫,公主說她身子不適,依你看看,她的身子能嫁人嗎?」朱棣話說到一半,便轉向霜曉天問道。
聽朱棣一問,朱煙也直視著霜曉天。若他敢答應她去嫁別人,她絕不饒他!
霜曉天亦看著朱煙,在她還沒能阻止之前,鄭重地點了下頭,冷冷說道:「公主身子已沒有大礙,我有留下養身的方劑,按時服用即可。」
「有你的保證,讓朕放心不少,來人呀!」
守在殿外的是英忍不住歎息,而後款步進來請安。「是英在。」
「是嬤嬤,賜霜大夫金牌令箭,還有波斯國的踏雪百里駒,外加一萬兩銀票。」
「是英遵旨,這就去辦。」
朱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霜曉天,生怕他就要消失不見。
霜曉天雙手一斂,沒有半點遲疑,低沉的聲音說出一個讓朱煙心碎的答案。「草民就此作別。」
霜曉天話一落地,也不行禮,轉身瀟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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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那一抹白影飄出閣門,朱煙許久都無法回神。
事情來得太快,她的世界崩裂了,回憶像碎片在腦海中飛舞,而後墜落燃燒。
他剛說了什麼?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那……還有許許多多的春花、夏雨、秋月、冬雪,他都要辜負了嗎?他也要辜負她嗎?
打去年初雪後,她逼他發下無數玩笑般的誓言還在耳邊,她也已不排斥他夜夜擁她入眠,早上的苦藥,直到現在還讓她反胃,手腕上和胸口都還印著他的溫暖……他怎能說要離開?
朱煙心裡一急,不顧男女之防,也不記得應該掩飾兒女私情,看著朱棣,突然在榻上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