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任倩筠
第一章
大夏國賀蘭山東麓離宮外。
湖面如鏡,鑲嵌在一片綠色的草原裡,兩匹馬一前—後地接近這片美麗的湖泊。
仔細看,一黑一白,都是大夏上等的好馬,只不過,看在大人眼裡,那兩匹馬簡直就是尚未長大的孩子,就像馬上的兩人,在任何一個高壯的大夏人眼中,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孩童,雖然他們儀表神態都盡量表現得像個大人,連鞭子抽打在空氣裡的聲音,也絲毫不含糊。
白色馬匹頸上的鈴鐺在奔跑時發出清脆的聲響,使得原本寧靜的四周頓時變得生氣勃勃。
黑色馬率先抵達,馬上的男孩在跳下馬之後,立刻體貼地迎向隨後而來的白色馬,戲劇化地跪在地上,有板有眼地道:「請皇后娘娘下馬。」
女孩配合著他的表演,神情十分肅穆,莊重地翻身下馬,在接觸到男孩遞過來的手時,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有如春風拂過湖面所激起的漣漪一般,一圈又一圈地蕩漾在男孩心中,衝擊著男孩純真的心靈,他看得呆了。
「喂,多羅仁翔,你怎麼可以一直盯著皇后看呢;這是犯了宮廷的忌諱,是要挨鞭子的!」女孩邊說邊笑,語氣裡的嚴肅跟燦爛的笑容一點也不相稱。縱使是這樣的語氣,她的聲音仍舊悅耳如黃鶯出谷,多羅仁翔心中的漣漪在不斷擴大,臉上不禁蒙上一層夢幻的光彩。
如果多羅冰嵐是皇后,那麼他就是皇帝,那個把她捧在手掌心呵護的皇帝,他不納別的妃子,不看別的女一眼,只要有仙女般的多羅冰嵐在身邊,就算要他拋棄皇位也是可以的。
但……他不可能是皇帝。
大夏國是以黨項羌為主體的多民族王國,其中拓跋部因為最為強盛,所以在黨項羌中有著主要的領導作用,雖然他們多羅部僅次於拓跋部,勢力凌駕野利、費聽、衛慕、往利、細封、頗超等部,也不可能跟獨大已久、深受各部擁戴的拓跋部相提並論。
那麼如果多羅冰嵐是皇后,那也只能是拓跋部的皇后,這就是讓多羅仁翔深感不安的原因。
多羅冰嵐因為聰慧.與無人可及的美貌,早就被內定將來的皇后。因為現任皇帝拓跋昊年僅十六歲,尚未定皇后人選,而掌握朝政的國相多羅延隆正是冰嵐的親人,他打算讓少年皇帝立冰嵐為後。
多羅延隆膝下無女,所以從關係最親近的兄弟輩間尋找,找到了冰嵐這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是最佳皇后人選的女孩。
她擁有讓人過目難忘的容貌——細緻的黛眉如遠山,卷長的睫毛如折扇,璀璨的雙眼閃耀著如星星般的光彩,冰雪般的肌膚則透著健康的微紅,還有時時泛著粉色光澤的雙唇,唇內那宛如貝殼般的牙齒,以及足以融化人心的微笑……這一切,讓十五歲的多羅冰嵐宛如天上下來的仙女。
除了美,上天更賦予她音樂上的天分,她吹得一手好笛子,不論是羌笛或是胡笳,只要通過那兩片完美的唇瓣吹奏出來,一律成了動人心弦的美妙音樂。
這樣一個女子,不論是身世背景、容貌品德,都足以被立為一國之後。
然而,這正是他的悲哀。
多羅仁翔的眼像瞬間被烏雲遮住一般,失去了光彩。
多羅冰嵐是未來的皇后,而自己,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取代拓跋昊,成為大夏國的皇帝。也就是說,最多最多,他能到達的位置,就是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相位置,國相就是國相,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皇帝。
想到這裡,多羅仁翔一點也沒有剛剛開玩笑的好心情了。
對他這種複雜的心境,多羅冰嵐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十五歲的她,著眼的不是對未來的憧憬,而是抓住眼前短暫的快樂。
能出來一趟並不容易啊!雖然大夏女子並沒有像漢人那樣,給他們的閨女定下許多極嚴苛的教條,但是從十三歲開始,父母便刻意地把她跟其他大夏女子區隔開來,他們給她請先生,讓她讀漢書、習漢禮,並且從很多方面灌輸她一種觀念,那就是——她是尊貴而不同的。
自己為什麼不同?除了天生的容貌,顯赫的家世之外,她並沒有覺得自己與—般大夏女子究竟有何不同之處;在十三歲以前,她的生活就跟一般大夏國女子無異,直到多羅延隆叔父前來,指示父母要細心栽培她,將來要讓她成為大夏國的皇后之後,她的生活就改變了。
就這樣,她被剝奪了許多自由,接受自己並不十分喜歡的教育,雖然由於好勝心作祟,她的表現幾乎可算完美,可這些教育終究無法完全抹煞一個十五歲女孩應有的心性,就像現在,好不容易偷溜出來,她就得趕快享受,而不是像多羅仁翔那樣,還把心思浪費在一些自己無力改變的事情上。
她現在想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像所有大夏的懷春的少女一樣,為自己喜歡的對象編織一頂花環,親手為他戴上,現在她就要這麼做。
多羅冰嵐忙碌地穿梭在綠草間,找尋各色花朵,渾然不知她自己就是草原-上最嬌美的那一朵花。
輕快的歌聲自唇邊低低地流瀉出來,伴隨著輕擺的舞步,在這風光明媚的春天裡,宛如一幅引入入勝的圖畫。
有什麼方法可以永遠留住這樣的美景呢?多羅仁翔悵惘地想著。只要冰嵐在身邊,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就算是皇帝的位置要與他交換,他也不要!失神的他,被多羅冰嵐清脆又嬌嗔的聲音喚回神智。
「仁翔哥哥,你在想什麼呢?快來幫我摘花呀!我要趕陝把握時間編一頂花環給你……」邊說著邊把一朵白色小花摘下。
「送……花環給我?」多羅仁翔因為太過訝異而愣住。
「是呀!」多羅仁翔是除了父親之外,唯一最親近她的男子,她心想他那麼用心保護她,偶爾還得冒著被處罰的危險陪她溜出來玩,所以她想要編一頂花環給他,至於其中的涵義,她就沒有去想太多了。「所以你快來幫我採花,要是來不及做完就被捉回去那可就遺憾了。」
這種毫不遲疑的回答簡直快讓多羅仁翔喜極而泣。
冰嵐要送花環給他呢!這意味著什麼,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多羅仁翔一直沉重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眼神閃閃爍爍,隱約含著沼光,在多羅冰嵐轉過身時適時地彎下腰去,恰當地掩飾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多羅冰嵐面前,他一直扮演著成熟穩重、嚴峻卻不失和善的侍衛,守衛著她,就像守衛著自己的生命一般。縱使對她的感情深如大海,也不敢在言語或行為舉止上有任何坦率的舉動,生怕因此而褻瀆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如今,像星辰般遙不可及的冰嵐居然要做花環給他,這是否意味著有一天,他們的感情將能橫跨仙凡之間的溝渠、成為仙神共羨的一段佳話呢?越想內心越是波濤洶湧,摘花的手劇烈地抖個不停。
「仁翔哥哥,你在幹什麼呀?你看看你摘的花……」
纖細的手指毫不顧忌地扳開多羅仁翔粗厚的手掌,看著躺在他掌中的花朵,大多因他的用力不當而花瓣催折,不禁一臉沮喪,那張總是發出動人聲音的雙唇不滿地噘了起來。
「你看看,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剩根,有的只剩花瓣,這……教人家怎麼做一個花環嘛!」
她無心的抱怨當場讓蹲在地上的多羅仁翔慌了手腳,縱使膚色偏黑,仍能清楚看出他雙頰的紅暈,以及額頭上正不斷冒出的細汗,為了搞砸這麼一件簡單的任務而不知所措。
「真是奇怪了,能夠輕易拉起神臂弓的人,居然連摘花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她這麼一說,多羅仁翔更加面紅耳赤。
大夏以名馬與神臂弓聞名於天下,尤其是神臂弓,在幾次對宋戰爭中大放異彩,讓宋朝驚愕之餘紛紛延攬人才仿製。
這種以山桑為身,檀為弦,鐵為槍鏜,銅為機,麻索扎絲為弦的弓,其實是一種強弩,一射可達三百餘步,對於高大健壯的大夏成年人來說,拉弓射箭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多羅仁翔在第一次拉開此弓時的年齡只有十一歲,以他當時的身高力氣來說,的確是讓人噴噴稱奇,因為有了這項傲人的成績,他才能脫穎而出,成為多羅冰嵐的貼身護衛。
對比於眼前的事情,這個名譽成了一個諷刺的笑話,將他置於挫折與困窘的境地多羅冰嵐雪白的手指併攏,輕柔的將在他掌中夭折的花瓣掃落。
「算了算了,仁翔哥哥的力氣適合用來張弓射箭,卻絕對不適合用採摘花,這一點我算是搞清楚了。」黑白分明的烏眸對上他的,給了他一個像是責備又像是撤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