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謝璃
「埔裡沒什麼不好。」
「也罷!看來是沒什麼人能動搖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當年放棄一切,到這麼個鄉下地方開一家醫院,真的是為了她?」
言若水撇撇唇,冷哼一聲。「別給她扣這麼大的帽子,我做的全都是為我自己,我厭煩了那些人事爭鬥,不過就是醫生,哪來那麼多囉唆!我不是從事流行事業,在哪裡執業都沒差別,鄉下地方更需要好的設備跟技術:而且這裡環境秀麗,心情上比在台北好多了,同事們又都是志同道合的醫生,我看不出來這樣的景況差在哪裡?只要有心,這裡還是可以做研究工作的。」
言慶餘點點頭,從言若水四年前離開台北,他們便鮮少有機會心平氣和的談話,兒子說話雖不再針鋒相對,但從沈彤一離開,他幾乎不再開口。
「這四年來,你沒再找過她?」他再次提起,雖然知道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如果一個人存心要離開,她不會希望有人窮追不捨,難以安寧:況且,我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在這裡。」
是的,如果有心,憑言家的關係,要找一個人並不難,但是言若水卻出人意料的沉寂,他沒有開口求言慶余一個字:甚至這家中型地區醫院,也是他的兄長二話不說投資了一半,其餘才由言若水自身及同儕出資負擔,共同興建而成。他徹底的用事實告訴言慶余,絕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初衷,不相信的人,可靜觀其變,所以他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言慶余當年沒料錯,言若水與沈彤之間不是第三者能夠輕易介入的,即使沈彤離開了,所有的事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只是他與言若水卻漸行漸遠。他這一生,一直用自以為是的方法愛自己的兒子,而這一次,或許他意識到自己老了,心境已大不如前,他居然希望言若水能再度快樂起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順道告訴你,下星期六馨馨要訂婚了,你會回去嗎?」
「恭禧她,但醫院要巡迴義診,恐怕抽不開身。」表情沒有半絲牽動。
「那好,我得走了。」他整整西裝下襬,瞄了眼時間。
「不吃個飯?」言若水跟著站起來。
「不了,我要去見個朋友,就在附近,你去忙吧!」他拍拍兒子的肩膀,多年來彼此之間的僵持已有些軟化。
言若水不再多言,雖然有些疑惑常年居住台北、且幾乎都往國外跑的父親會有什麼朋友在中部鄉下,但還是目送著父親離開。
他看看時間,是該吃飯了,便坐回辦公椅,等待李帆送午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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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動方向盤,小心翼翼地開出那條坡道,避開接連不斷駛進醫院要就診的車輛。
往右拐個彎後,車子順利的在大馬路上滑行,他往人行道上望去,突然踩下煞車,車子在路邊嘎聲止行。
他搖下車窗,將頭採出去。「惠生,怎麼了?」
小女孩哭腫了雙眼,鼻頭也紅了一圈,髮辮鬆弛散亂,小短裙上都是泥巴、草屑,正在和上次那名中年婦人拉扯著,一看到他,馬上小碎步地跑向他,哭得更大聲。
「院長,太好了,我們正要去醫院掛您的門診,您要離開啦?」中年婦人焦急的說。
「她怎麼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審視那張小花臉。
「和鄰居小孩玩,拉傷了手臂,好像疼得滿厲害的!」
他蹲下身,正要碰觸那只傷臂,小女孩便一直退後,大叫著:「我不要!我不要--好痛啊--」接著用另一隻手捶打著婦人。「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她要照張X光,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們掛別的醫生也一樣--」
「不行啦!院長,她媽媽說一定要掛您的門診,拜託啦!」
是有些民眾慕名而來非要掛他的門診不可,他看了眼腕表,沒有多考慮,抱起小女孩就朝醫院大門走。
如他先前判斷的一樣,惠生是單純的脫臼,看完X光片後,他拿了一枝棒棒糖在女孩面前晃。「妳不哭,這糖就給妳。」
小女孩停了兩秒,看了誘餌一眼,陡然又放聲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兩枝啦--」
言若水額角抽動了一下,抹了把臉道:「叔叔今天先給妳一枝,明天再買另外一枝給妳,可不可以?」他就剩這麼一枝,畢竟他不是小兒科醫生。
小女孩倒是停止哭泣了,伸手接過眼前的戰利品,言若水趁其不備,迅速將她的傷臂一屈,脫臼處便復了位。
他抬起頭,對婦人道:「沒事了,小心別再拉扯到,差不多兩天就行了,有問題再過來。」
「院長,不用掛號了嗎?」他是直接將孩子送到X光室的。
「不必,我有急事得先走,妳看好她。」
他抹乾小女孩面龐的淚,這個動作觸動了他,他唇一抿,不再流連,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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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在天清日晏的時候開車閒散的在街上遊蕩,不管有沒有門診,多數離開醫院時,天色皆已暗,所以對醫院四周的街景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因此當他轉個彎,不經意瞥見在街角一株鳳凰樹下有一家小巧的咖啡屋時,他忍不住停下車,專注的打量起來。
咖啡屋的屋頂、門框、窗欞,都是深棕色,而牆是雪白的。讓他驚訝的是,前方草坪的每一張桌上、廊沿下,都有大小顏色形狀各異的燈掛著,燈罩下都有彩晶綴飾,極為別緻。
也許是白天,難以想像夜晚時的風情,他抑制住了下車的衝動。
最近,他總是感受到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氛圍在四周醞釀著,讓他深埋的知覺漸漸活絡起來。他嘗到的、看到的,都催促著他的思緒,那張鮮明的笑靨,不停的在對他召喚。
明知不可能,但思量的次數卻日漸增多,可能是他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疲倦真的容易使人脆弱。
三三兩兩的客人進出著,都在對他這輛車行注目禮,他發動引擎,再深深看了一眼那間小房子,便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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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跟診護士對他使了個眼色,下巴朝門外一努。
他視線往下一探,悄悄被開起啟的門縫閃著一對亮燦燦的大眼,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像只被驚動的小鹿一樣馬上躲開。
他輕笑幾聲,推開椅子,走出門診室,看見小鹿貼在牆上,嘴裡啃著大拇指,有些羞澀的看著他。
她梳著小馬尾,穿著潔淨的一件式牛仔裙,細眉彎彎、嘴唇紅潤,無瑕的肌膚使他忍不住輕捏了一下。
「妳的手還疼不疼?」他將身子蹲低,與她平視。
她搖搖頭,伸出那只已痊癒的傷臂。「叔叔,我的糖。」
他從口袋掏出一根有小熊造型的棒棒糖,緊捏在手裡。「誰帶惠生來的?」
「隔壁阿姨,」她快速攫住那枝小熊棒棒糖。「還有媽咪。」
「妳亂跑她們會擔心的,走吧!」他輕而易舉的抱起她,往另一頭小兒科門診室走去。
他視線在擠滿了媽媽與寶寶的候診區掃視著,可是並沒見到上次那位婦人,他喃喃自語道:「奇怪,妳看見妳阿姨或媽咪了嗎?」這些大人未免也太糊塗了。
「惠生不要打針。」小女孩突然開口。「叔叔別讓我打針。」
打針?莫非是來打預防針的?
他朝預防接種室走去,果真看見那位婦人在滿場巡繞,且面露惶急。
他的出現吸引了多數的好奇眼光,他再次將孩子送還婦人時,語氣略有不悅,「孩子要看好,這裡人多,容易走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剛剛跟她媽鬧彆扭,不肯打針,突然就跑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見了。」婦人滿臉歉意。
「她母親呢?」
「到另一邊找她去了。」
他撫了一下女孩的面龐,轉身便走,約離五公尺遠時,他聽見小女孩的叫喚聲。「媽咪,這是叔叔給我的糖。」
「惠生。」
那一聲回應,讓言若水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只見一個短髮齊耳且纖瘦的年輕女人背對著他,正蹲下身與小女孩輕言細語。
他斂起驚色--他以為會看見一頭黑波浪長髮。
他重拾步伐,在回身的同時,短髮女人站起身,微笑的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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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帆坐到他面前,明顯的在喘,她放下餐盒後,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老公發出最後通牒了,要我下星期請假待產了,真是受不了!」
「妳是該請假了,有妳老公接生,不用太緊張。」李帆家鄉在埔裡,四年前他選擇在此開業,李帆也跟著他回鄉就業,結果便在這認識了現任的老公,也是這家醫院婦產科的主治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