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唐瑄
再來是八歲時,有一天她跑到他教室,以諂媚的笑臉對他說——
「蓮冬,我跟你說哦,堂哥說想念是一匹很優秀的賽馬耶!」
「你堂哥說什麼話,關我什麼事!」
「我沒有堂哥,他是你堂哥啦!我可以吃一塊芭樂嗎?」趴在桌邊,垂涎他餐盤上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你的午餐看起來好好吃,我的便當第二節下課就吃完了。」
今天星期三,是家庭便當日,所有小學生都得自己帶便當。
「你有沒有洗手?」看她瞪大眼睛,愣住了,他就知道她這個髒鬼沒洗手。「用叉子吃,這一次你不要再用手抓——」講話速度太溫吞,敵不過她快似閃電的手腳。他把象牙筷子往桌面負氣一拍!「你好髒,我不要吃了!」
古典的鳳眸投射出萬丈光芒,「那給我吃好了!」
她趕緊從教室後方拖一張椅子過來,快樂吃起來,完全忘了她造訪他的目的。
直到下午第一節下課鐘響之後,她才拎著一個香噴噴的紙袋,又興匆匆跑到他教室企圖籠絡餓到快發脾氣的他。
「蓮冬,堂哥說,要參加比賽就要趕快一點。堂哥說馬很容易老,七歲就是老頭子了,要跟你爺爺一樣在家裡每天喂鯉魚。這是堂哥告訴我的。為什麼?」
「我又不是馬,怎麼知道為什麼?快點打開啦!」
「哇,你肚子餓也是咕嚕咕嚕叫耶,好大聲哦。」趕快打開紙袋,一陣食物香氣從袋中跑出來。把手伸入袋裡拿食物之前,她看見他眉頭皺住。「我有用洗手乳洗手,你聞聞看!」攤開她難得看見膚色的小手,伸到他鼻下讓他檢查。
「不是這種味道……」眉心的皺紋更深,甚至連鼻頭都出現紋路了。
「我有洗啦,我這次沒有騙你!」縮回手嗅一下,她突然跑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罐瓶子。「我用這個洗手的,我有洗。你聞聞看。」
擠一坨白白的乳液在他手背,抬起他的手掌讓他對照一下。「我有洗吧?」
「這個不是洗手的。」他很堅持,轉身從保母幫他準備的清潔用品箱裡,拿出一個泰迪熊造型的可愛小瓶子。他按一下熊鼻子,笑開懷的熊嘴巴立刻滾出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小球,看得她小嘴圓張。「洗手要用這種小球啦!」
「給我給我!我洗洗看!」她拖起他,兩人跑到水龍頭下洗了起來。「哇!你的洗手球味道涼涼的,學校的洗手乳是橘子味道哦。你上廁所都把小熊帶進來哦?」
「不然怎麼洗手?」
「用這個洗啊!」她比比擺在水龍頭旁邊的瓶子。
「那個不是洗手的。」慢吞吞沖掉手背上可怕的乳狀物。
「是啦!」
「不是!」他很堅持他的「洗手球」才是洗手專用的清潔用品,就好像保鑣的名字叫「保鑣」、廚師的名字叫「廚師」一樣,一個蘿蔔只會有一個坑。
她似懂非懂,跟著跑回教室,一路不忘對他催眠:「蓮冬,我跟你說哦,昨天哥哥有放賽馬的影片給我看哦!哥哥說可以賺好多好多錢……」
「我沒有哥哥,管家有很多錢。」坐回原位,抽出紙巾擦手。
「這次是我哥哥啦。啊,你那張紙巾不要丟掉,給我!」
把他準備丟掉的半濕紙巾搶過來,擦起雙手,看黑了他傻眼的俊容。
「那張紙巾我擦過手了耶!」
「有什麼關係?你的手沒髒啊。」
「你好髒哦!」退避三舍。「我不要吃你拿的——唔!」
把熱呼呼的美食塞進他嘴巴一點,以免餡料流下來浪費掉,就太可惜了。「很好吃哦,對不對?哇,你的是紅豆餡,我要吃奶油的,等一下我們交換吃!」
那天,池悠霓這髒鬼居然用她可怕的髒手,從很香的紙袋拿出一種圓圓軟軟的食物給他吃。她告訴他那種東西叫紅豆餅,是阿烈外出買來給她當點心的。
點心?她十點吃完自己的便當,十二點吃光他的便當,下午一點半還有點心!
她是豬只投胎轉世啊?!
那天以後,把妖馬變成賽馬,又變成了他的責任。
刷!坐在草堆上等某個人清完馬糞,一支黑色掃把突然往姬蓮冬臉上掃過來。
正在剝掉起司特地烤得微焦的外皮,姬蓮冬握叉的手頓住一下,他的半張臉被馬廄裡一個走來走去的影子蓋住,整個人陰惻惻。
刷!像要激發他的戰鬥欲,黑色掃把又掃了姬蓮冬很隱忍的俊臉一下。
今晚太累,跟畜牲計較也不是他的風格。姬蓮冬隨便充滿挑釁意味的馬尾巴揮灰塵一樣,在他頭上肩上來來回回地大掃除,戳開起司皮,直到一個代表飢餓難耐的噴氣聲由他頭上吹落。
姬蓮冬抬眼,與著實看不出來它哪裡憂鬱的黑色馬匹對望。
就像養它多年,他始終看不出來它這德性居然擁有冠軍馬的資質,還喜歡嘲笑速度不如它的馬匹一樣。馴馬師說因為這匹馬資質太好,連戰皆捷,至今未嘗過敗績,使得它目中無馬。這幾年,這匹馬的劣根性有發揮光大的傾向,開始以惡劣的手段羞辱陪它晨間練跑的年輕賽馬,不惜運用天賜的飛蹄踐踏其他馬兒的自尊心,在它們心中造成無法磨滅的創傷。有的馬匹甚至因此不再站上賽道。
為了保護仍然大有可為的年輕賽馬,馴馬師們不願再讓它們陪沒有風度的惡劣馬做晨間練習。少了勁敵,自食惡果的常勝軍於是愈跑愈不起勁。
馬匹是靈性極高的動物,生性好交際,它們可以感受到週遭最細微的變化。
感覺自己被孤立,是這匹馬近來心情鬱悶的原因。解決問題,得用最古老的方法……無法像衛生標準低得令人不敢恭維的女生,在馬糞充斥的污穢空間嗅而不聞地大啖美食;起司戳老半天,頭上的呼息聲漸漸急促,姬蓮冬終於覺得他戳過癮了,才把盤子高舉過頭,上面那只在他走進馬廄立刻狠拉一坨屎對他示威的馬匹,受不了他動作太溫吞地已將馬頸伸長,半路便劫走了蛋糕。順便——
「放開盤子,妖馬。」
馬兒對著很隱忍的頭顱噴氣半天,終於鬆開咬起來沒成就感的硬物,轉而——
額上青筋暴出,姬蓮冬半閉眼睛警告著:「放開我的手,妖馬。」
「因為舅媽的預產期在年底,舅舅就陪舅媽回倫敦待產,順便在政經學院讀碩士。我舅舅不喜歡浪費時間。」不諳清潔工作,笨手笨腳地清掉馬糞之後,池悠霓檢查著飲用水和草料,一邊對姬蓮冬解釋她昨天中午為什麼可以去伊頓找他;她忽然聽見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得意馬鳴,其中夾雜某人耐性快耗完的咬牙切齒聲。
放下叉子,她急急忙忙從馬廄裡面跑到最通風、也是最冷的門口,一看!
「我也要玩!」池悠霓快樂地撲倒到姬蓮冬身畔。
「你眼睛有問題嗎?誰在玩!」不可思議怒斥樂不可支的女生,好不容易拉回被咬住的左掌,姬蓮冬來不及拂袖離去,右掌便被咬住了。「池悠霓,叫你的死馬放開我,不然明天早上你等著吃馬肉大餐!」
「想念你過來這邊玩?!過來玩,快點!」拍拍有著夏日青草香的稻草堆。
「你幹嘛叫它過來,誰要跟你們玩!我要回屋子睡——」忿忿半爬起的身軀突然跌坐回草堆,姬蓮冬忍無可忍:「池悠霓,叫你的馬離我的頭髮遠一點!」
「想念想跟你玩,你陪它玩一會兒嘛,蓮冬。」池悠霓趴在姬蓮冬身邊,滿臉哀求,「你不是說它最近心情不好,是因為它沒有朋友?它想跟你玩,一定是因為這陣子沒有朋友陪它玩,它真的很寂寞,你陪它玩一下嘛,好不好?」
「不好!」吼完,換肩膀被寂寞到捉狂的馬嘴銜住,姬蓮冬無言。「妖馬,放開我。」失控抓起一束稻草砸向心情似乎很好的馬兒。
池悠霓見狀小臉一亮,玩心大起,「我也來!」
一時間,開懷笑聲、得意馬鳴聲以及不堪其擾的怒吼聲,伴隨稻草滿天飛。
等到姬蓮冬被無法溝通的女生和行為乖張的劣馬氣到筋疲力盡,已經是將近天亮的事。兩個人、一匹馬,擠在草堆上和平共處。
打開毛毯蓋住不支倒地的姬蓮冬,然後擠到他身邊躺下來,順著他潮紅的俊頰,池悠霓往上看。馬匹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站著睡覺,看見近來心情很差的想念也躺下來睡覺,她總算鬆了口氣。
「蓮冬,你聽我說。」池悠霓搖搖從沒這麼累過的姬蓮冬,直搖到他少爺緊閉的俊眸終於裂出一條不怎麼愉快的細縫。「我把舅舅的即時通帳號和手機號碼給你,這樣,以後要是有功課不懂,你可以就近請教我舅舅。我已經跟舅舅講好了。」
衝著她舅舅今晚在神學報告上幫了他不少忙,姬蓮冬沒有反對。
「把資料拿給保鑣,他們會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