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岑揚
「來。」重重一迭資料夾隨聲壓在檜木桌面,發出「碰」的一聲。「這是今年申請實習的新科律師自薦函,另外這一迭--」又一聲砰然巨響。「是履歷表。」
搬完資料夾,方照龍拍拍手,一屁股坐進沙發,呼了口氣。
辦公室的主人停下手邊工作,掃了眼喧賓奪主、要求「他的」法務助理送杯咖啡進來的厚顏同事。
「天曉得,寰宇這次只對外徵求兩名國內民事訴訟的資深律師,竟然收到這麼多履歷表。」厚顏老兄方先生臉不紅氣不喘道:「看來外頭法律業務競爭激烈的傳言是真的了,否則怎會有這麼多律師寧可不開事務所,也要擠進寰宇。你仔細看看,裡頭還有獨立開業十年以上的資深律師。」
「依稀、彷彿、好像,這次徵人和選用實習律師是由你負責第一次過濾篩選的,方大律師。」辦公室主人--孟暘谷,認為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如果閣下想傚法陶侃搬磚鍛煉體力,明天我會請人將二十公斤的磚頭外加扁擔一支,送到你辦公室供你使用。」
「免了。」方照龍揮揮手,算是怕了他。
「您的咖啡。」隸屬於孟暘谷的法務助理章婕妤平板著臉,對喧賓奪主的來客顯然有些不滿。
在寰宇,律師都有自己的法務助理,而助理一律稱直屬上司為「老闆」。
基本上,每個律師對在同事底下工作的法務助理都會給予相當的尊重:說得白一點就是「打狗也要看主人」,從對隸屬同事之法務助理的態度,便能看出該名律師對這個同事的好惡。
顯然,方照龍對孟暘谷抱持某種程度上的敵對意識,即便看起來他們倆處得像是哥兒們。
律師界很小,「今日的朋友可能成為明天的敵人」這項鐵則同樣適用在律師圈,甚至是同一家事務所的人身上;畢竟能在這裡混飯吃的都是精英分子,而事務所僅次於「主持律師」這個最高領導階層的,就是「合夥律師」。
這兩者之間,不同的是決策權的大小,相同的是僧多粥少--在這種情況下,律師之間恐怕很難建立真誠的交情。
以上,是章婕妤對眼前兩個男人相處氛圍的解讀。
身為孟暘谷法務助理的她,認為自己有必要為老闆分憂解勞,甚至驅逐韃虜。
「謝謝妳了,親愛的。」方照龍流里流氣地道謝,更惹章婕妤皺眉。
但職權上他高她低是不爭的事實,她只能暗忍,回之以禮:「不客氣。」
待纖長的身影離開辦公室,方照龍才把臉轉向同事。「看來你的忠心小助理相當討厭我。」
「如果你能減去七分輕佻八分不正經,再扣除那雙春意盎然的桃花眼,也許婕妤會對你改觀。」
「我乾脆去整容算了。」
「也許投胎轉世會是更好的選擇。」
「嘿!我們是哥兒們哩,用得著把話說得這麼狠嗎?」方照龍佯怒道。
「狠?我倒覺得是實話。」
「噢!」方照龍突然學起西施捧心,「你這句話刺傷了我脆弱的幼小心靈,痛啊……」
「就算把你刺得千瘡百孔--」孟暘谷雙手交握,手背輕托方正下顎。
「也沒辦法讓我幫你擔下這件工作以表歉意。方大律師,心靈脆弱就代表閣下修練得還不夠,得再加強。」
聽聽!這傢伙說的是人話嗎?「我會被你氣死!」
「也請等你把這些東西搬走之後再死,到時我絕對不會阻止。」
好……好狠!
知道打混的企圖失敗,方照龍只好認命當起現代陶侃,把堆成小山的自薦書、履歷表再搬回自己辦公室。
腳步在踏出門時,章婕妤正巧抱著一迭檔案走來。
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方側首凝看,一方視若無睹。
「忘了跟你說件事。」方照龍突然出聲,喚起埋首案牘沒多久的孟暘谷,也停住章婕妤的步伐,兩人四目同時落在他身上。
他慢條斯理道:「聽說再過不久,上面幾位龍頭就要欽定新的合夥律師,你認為誰會雀屏中選?」
這個問題沒有指名問誰,辦公桌後的孟暘谷不動聲色,倒是擔任法務助理的章婕妤不悅地皺眉。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嗆聲挑釁嗎?
「祈禱最後的結果不會讓我失望。」褪去嘻皮笑臉的方照龍,吸引人的桃眸精光流動,只有這時候,才沒有人會質疑他憑什麼進入寰宇。
他是一號不可小覷的人物,更是個表裡不一的雙面人。
一個「拜」字道別,方照龍瀟灑走人,行前不忘關門。
「暘谷,我並不欣賞這個人。」私底下是朋友的兩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會互稱名字。「你要提防他。」
在這裡待久了,她很清楚寰宇內部的生態,表面上大家看似為共同的理念奮鬥;暗裡,還是會比較彼此成就高低。
尤其這次事關合夥律師的寶座。
律師事務所因為承辦業務性質的緣故,無法以公司形式來經營,只能采獨立開業或合夥兩方面著手。前者單純沒有任何問題,可怕的是後者。
合夥律師的身份意味掌有部份決策權及利潤分享的優厚待遇,有別於旗下固定薪資加上案件加給的執業律師;再加上又是全國頂尖的法律事務所,寰宇的「合夥律師」所代表的除了實權利益之外,還有在台灣律師界的地位。
只要是人,誰不想往高處爬?勾心鬥角並非商場的專利,無論到哪裡,只要關乎「利」和「權」,沒有不爾虞我詐的。
「我認為他最後說的話,是對你的挑釁。」見他沒有反應,章婕妤說話的口氣更形嚴肅。
「或許吧……」孟暘谷的目光落在自己互繞的拇指上,對於這個話題,顯然不以為意。
看在朋友兼下屬的章婕妤眼裡,只有無法避免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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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也的確當空在微笑,但為什麼--
「請解釋一下,我幹嘛陪你這只剩幾個月就退伍的大頭兵坐在這純喫茶?」葉秋執吸管攪動點來的特調冰茶,挑眉睨向對桌留平頭的男人。
當兵出操曬得好比非洲土著的男人亮出一口白牙微笑。「那是因為秋學姐不喝咖啡。」
「我說柏弟弟啊……」葉秋頓下動作,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你這話讓我後悔點冰茶喝了,我應該叫份火鍋來吃才對。不要告訴我你當兵當了快兩年,只學到講冷笑話的技巧。」
被稱作「柏弟弟」的,正是大學時代因緣際會結識的經濟系學弟柏烈旭。
就像台灣大部份的男人,大學一畢業,就落入「遠離塵世當兵去」的宿命,柏烈旭告別大學生的身份立刻受到徵召投身軍旅。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才晃眼,再過幾個月他就要退伍了。「喏!這是你要我幫你找的資料,CFA第三試好像就在你退伍沒多久,加油啊。」
「謝謝。」柏烈旭收下,對於葉秋給他的幫助,除了感謝還是感謝。「對了,秋學姐--」
「喂喂!」被他的聲音喚醒,葉秋不滿地瞅視那張變成黑炭的男人臉孔。比起學生時代,現在的柏烈旭添了一股成熟男人的氣息。
她很清楚會有這樣的轉變是為了誰。
「畢業很久了,不要把我叫老。」
柏烈旭斯文地笑開,「妳還是老樣子,葉秋。」
「你除了變成黑人入非洲籍之外,也沒什麼變。」
帶根刺的幽默一向是葉秋的特色,柏烈旭不以為忤。
「她好嗎?」囁嚅了半天,柏烈旭終於問出這次會面的重點。
「你跟雨萍通信通假的啊?怎麼每次都要問我這個問題?」她不答反問。
「如果她是什麼事都會說的人就好了。」歎息的語調裡,任誰都聽得見藏在裡頭的深意,充滿愛戀與疼惜的振幅。「雨萍是就算心裡難過也會笑著臉的人,她不會對人示弱,逞強和隱瞞是她的習慣。」
「是啊是啊,既然如此,你幹嘛問我?」
「因為只有在妳面前,雨萍才會撤下心防。」雖然介懷,但柏烈旭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姐妹淘的情誼堅若城池,不是他一個異性朋友能夠介入的。
即便,他和她曾是失戀期相互扶助的盟友亦然。「妳應該猜想得到,她不會在信裡提到不愉快的事。」
「鞭長莫及,提了有什麼用?」身為梁雨萍的手帕交,葉秋瞭解地說。
「這就表示她最近的確發生過什麼事?」柏烈旭敏銳地抓住她語病,眉鋒向中央堆攏。「她怎麼了?」
「如果你對其他人的事也能這麼敏感就好了。」葉秋沒有直接回答,沒來由地冒出一口歎息。
「葉秋!」柏烈旭急了,口氣微沉。
「也沒什麼大事啦。」葉秋揮揮手,示意他安心。「馮定邦回頭來找過她幾次,不過都被她拒絕在外;還有,她現在待的律師事務所好像有幾個年輕律師想追她;另外有些她經手的當事人似乎也對她有那麼點意思……你的臉好臭哪。」臭勁堪比三媽臭臭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