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殷曉瓊
沒等她走過來,他已起身走近櫃檯,頎長的身軀斜靠著木牆,棒球帽微微推高,拇指勾住腰帶,對她眨眨眼。「嗨,絳雪!」
她抬起頭,立刻停止手邊的工作,黑眸和黑眸瞬間相遇。「農場這兩天比較忙碌吧?我記得你昨天沒有來。」
他微微一笑,到底絳雪還是惦記著他的。「是有些忙碌,但不是農場的事,我上台北辦事情。」
聽到「台北」兩字,她雙眼不禁為之一亮。「石蒼輝上台北?這倒是新聞。」
「詳細情形我會再找機會告訴你。」他注視著她,照例問道:「身體好些了嗎?」
「這個你放心,所有兩個月孕婦該出現的症狀我全都具備了。」
「跟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全場客人該吃麵的停止吃麵,該喝湯的停止喝湯,一片寂靜,大夥兒全拉長了耳朵,專心注意下面的情節發展。
絳雪聳聳肩,「老答案——給我一個回家的好理由。」
「可以給點暗示嗎?」他晶黑的眼珠子靈動地轉了兩圈,狡黠地朝她一笑。
「請善用老天爺賜給你的腦袋。」她雙手交疊胸前,一點也不肯鬆口。
「好吧!那你先猜猜看我設計的這道謎題——什麼人有兩條腿、一個頑固的腦袋,卻表現得像個笨豬一樣?」
「那簡單,」她忍不住被這個生動的比喻逗笑。「石蒼輝。」
看著她笑,他繃緊的神經隨即鬆弛下來。同時,他們也聽見四周爆出一陣壓抑的悶笑。
「現在可以回到主題了嗎?」她提醒道。
「當然。」
她看著他,猜測那張唇形剛毅的嘴會吐出哪些字眼。
「不是為了孩子?」他同。
「不是。」她搖頭。
「不是為了你愛我?」他又同。
「不是。」她又搖頭。
「那麼,」他清清喉嚨,當著特富野大部分的居民面前,清晰而大聲地說:「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愛你!」
霎時,歡鬧聲和鼓掌聲從客人中間傳出來,充滿整問麵店。
絳雪怔在原地,眼中竟微泛著淚光。
不等她反應過來,蒼輝已直接翻過櫃檯,將擁入懷裡。「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
「你這個傻瓜……」她早已破涕為笑。「這麼簡單的答案也要找這麼久。」
富珍從廚房走出來,看見絳雪躺在蒼輝的臂彎裡,忍不住咕噥道:「看來我必須再找一個服務生了!」
方盟的頭忽然從人群裡冒出來,在最偏遠的角落扯開喉嚨大喊:「安富珍,如果你肯閉上尊嘴,我會讓我可愛的妹妹方薇來店裡幫忙。」
一旁的方薇則暗地裡踹了方盟一腳。「哥,你少自作主張了。」
蒼輝早已牽著絳雪的手,笑嘻嘻地來到方盟和方薇面前。
「方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湊熱鬧啦?」蒼輝問。
方薇立即接腕。「還說呢!我老哥最愛探聽這些小道消息了,既愛看又怕輝哥發現,只好坐得遠遠地偷看,今天還把我拉來當替死鬼呢!」
「這麼精彩的戲,我怎能錯過呢?」方盟仍不忘為自己辯白。
富珍的聲音再次揚起。「方盟,你的話可當真?」
客人立即起哄。「當真啦!當真啦!」
方薇顧不得眾人的目光,公然站上餐桌為自己辯護,「喂!你們得先徵求我的同意啊……」
霎時,麵店陷入一片混亂。
蒼輝和絳雪相視一笑,在混亂中悄悄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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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進家門,絳雪面對散置各地的保麗龍碗、竹筷、塑膠袋。和傢俱上的一層浮塵,忍不住轉頭朝蒼輝念了一句:「簡直就是豬窩嘛!」
蒼輝咧嘴一笑。「沒辦法嘍!誰叫小母豬要離家出走呢?」說著,他餓狼般地撲向絳雪。「這就是你置我於不顧的下場。」
絳雪側身一閃,輕易躲過了蒼輝的撲擊。
蒼輝一個踉蹌,恰巧栽進椅子裡。「你怎麼了?」他不解地問。
她站在他面前,慢慢捲起袖子,「我得先好好收拾你……」
蒼輝睜大了眼睛。「什麼?你還要收拾我?剛才在麵店你不是已經原諒我了嗎?」
絳雪走近他,輕拍兩個他的右頰,慢條斯理地說:「喂,你聽我把話說完嘛!我說的是一我得先好好收拾你的房子。」
蒼輝輕握住她拍打他臉頰的那隻手,一手則環過她的纖腰,把臉擱在她肩上,溫柔說道:「先別急著收拾,反正我們的臥房還是十分整潔。」
聽著他溫柔的愛語,絳雪的臉倏地染上一片緋紅。七月的陽光穿過窗戶,在她的發沿形成一道膝朧的金色光芒,一切都如此靜謐、美好。
他靜靜地看著她,幾乎看癡了,目光炙熱而狂野。
像是過了一世紀那麼久,絳雪終於發聲。「怎麼那樣看著人家嘛……」
他倏忽回神,冷不防低頭攫住她的唇,一手攀上她纖巧的頸子,一手則抄進她的膝下,一把抱起她。
她的手環著他的腰,側身貼緊他,以更大的熱情回應他狂野的探索。她閉上眼,盡情享受彼此唇中的芳美神眩……
不知不覺中,他已抱著她上樓進入臥室。
「我要看看你。」他的聲音緊繃。
她郝然一笑,沉浸在他深情而灼熱的目光中。
他輕輕將她放在床上,粗糙而修長的手滑過她的臉龐,停在胸口的第一顆扣子上。「你這個小魔鬼,我好想你。」
她雙眼一瞇,迷離的眼神透露出他相同的渴望。她把他擱在她胸口上的導向微微隆起的小腹,讓他感受新生命的喜悅。
他俯身向前,頭擱在她的小腹上,兩臂緊緊鎖住她的腰。「天!我好愛你!」
絳雪的手溫柔地探進他的發叢。「告訴我,是誰讓你覺悟的?」
「你——和余彩霏。」
「余彩霏?」她微微一震。
「沒錯。」他像個孩子般把頭埋在她豐滿的胸前。「到頭來,我才發現怨恨是毫無意義的,彩霏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表現出她對我的愛,雖然方式不太成熟,但是也不能把過錯全推到他身上。
「那屬於我的那一部分呢?」她邊問邊低頭玩弄他的頭髮。
他微微一笑,聲調更為溫柔。「我一直是愛你的,不過以前因為有彩霏的陰影作祟,所以不敢面對真實的感情。」說著,他翻身壓住她的上半身。「現在,我已經完完全全被你所俘虜了。」
她笑著閉上眼,以鼻尖摩擦著他的臉頰,細細品味他話中的含意。瞬時之間,那些話語好似已幻化成一顆一顆的種子飄落在她的心田里,隨即開出成千上萬絢爛的花朵……
「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他露出一朵心滿意足的笑容。「農場不久就要恢復往日的規模了。」
「真的?」她杏眼圓睜。「你是怎麼辦到的?」
「詳細情形我會慢慢告訴你,不過——」他直直盯住她,露出邪惡的笑容。「現在最重要的是我要讓你知道我有多麼想念你。」說著,他已動手解開她的鈕扣,嘴唇由頸子滑向潔白的胸脯,在滑嫩的肌膚上恣意悠遊。
她的舌與他的相互交舞,他們頭一次繾綣,賦與每一個動作最深情的語言,沉進彼此的生命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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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天,絳雪躺在嘉義市區的一間待產房,白色的日光燈照在她蒼白的面容上,映出柔煦的光輝。她閉上眼睛仍感覺到心因緊張而狂跳著。
蒼輝一直守在她身旁,緊緊握住她汗濕的小手。他的鬍子沒刮,眼睛下面出現了黑眼圈。
「蒼輝,」她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哥哥呢?」
「他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就會趕到醫院來,你不要擔心。」
她握住蒼輝的手,試圖集中呼吸。「輝,再說一遍鄒族洪水傳說,好不好?」
藉著神遊在故事情節中,她或許可以暫時忘卻疼痛。
此時此刻他還有什麼心情說故事呢?但為了他的妻子,他仍強打起精神,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古時候有一條大鰻橫身堵住了溪流,」他頓了頓,努力不把心思集中在她那張痛苦的面容上。「所以溪水流不出去,便漸漸氾濫,河水就淹沒了山林和家園。」
「所以人們都逃到『巴頓郭努』(玉山)去了,對不對?」她吃力地問。
「對,你不要說話,盡量放鬆心情。」他輕輕拭去她額上汗。
她無力地點點頭,再次閉上眼睛。
蒼輝繼續說下去,「後來大水漸漸逼近山頂,人們個個驚惶不已。這個時候有一隻螃蟹跑過來對族人說:『我可以把堵河的大鰻魚趕走,讓大水退去,但是你們要送我一樣東西……」
她微微牽動嘴唇,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停止。「我知道,讓我說——」
「好,好,讓你說。」他緊繃的嘴角終於綻出一絲淺笑——這個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即使在生產前,仍是精力充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