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殷曉瓊
「不了,都是一些小害蟲,你會害怕的。」隔著大片農田,他也喊回來。
須臾,她悄悄繞到他身後,學著他撥開心葉部,赫然看見幾隻小小的白蟲在其間爬來爬去,就像外婆家門廊前的白蟻一樣。她非但不怕,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親切感。
帶著惡作劇的心態,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嚇了一跳。「你怎麼跑進來了?」
「體驗農場的生活啊!」她笑嘻嘻地說,隨即指向方才撥開的心葉中的幾隻白蟲。「你是不是在找它們?」
蒼輝的眼睛一瞇,唇瓣竟然牽出半抹笑意。「是啊!這些蚜蟲真讓人頭疼,看來又要再施藥了。」即使是如此細微的半抹微笑,絳詈仍然感覺到體內異常的激盪,她知道自己的理智正在逐分你秒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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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搭幾點的車回去?」晚餐後,蒼輝坐在檀木椅裡,語氣較白天輕鬆許多。
「十一點二十分的末班車。」
「扣掉這裡的火車站的時間,我們還有三個小時。」語氣仍是一貫的平和。
「那這段時間你打算怎麼打發?」絳雪雙手交疊在胸前,閒閒地躺在另一張檀木椅上。
「如果你怕無聊,村裡有一家卡拉0K,設備雖然比不上台北,但是抒發情緒、排遣空閒的功能還是一樣的。」
絳雪撤撇嘴。「得了吧!要唱卡拉0K我在台北唱就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待在這裡好不好?奔波了一整天,我實在是累了。」她心想,大老遠跑來這深山裡,貪圖的就是這裡的清幽,若再到那種聲光場所去,未免太殺風景。何況,她和他只剩下三個小時的時間了,她可不想白白浪費掉。
他沒想到她會拒絕,但是,話又說回來,他從早上五點就忙到現在,在家休息聽起來就像是天堂。困難的是,有她在,他如何能休息?
「你可以講鄒族的神話傳說呀!我知道少數民族都有一些流傳久遠的故事。」她說。
「你會感興趣?」他皺了皺眉頭,難以相信一個城市的女會對山地神話發生興趣。
「我知道排灣族是『百步蛇』的傳人,還知道賽夏族有個『矮靈祭』……」她迅速接口,闡明自己對少數民族並非一無所知。這證明前幾期「世界地理雜誌」所介紹的台灣原住民傳輯,她並非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他再次打量她,接著靠進椅背,兩腿擱上小木桌。「好吧!那我就來講一個占卜之鳥的故事——」「鳥占』?」她立即反應過來,想起方盟在山路上所說過的話。
他雙眼不禁為之一亮。「你的記憶力倒是不錯嘛!」
她微微一笑,大言不慚地說:「那還用說?有趣的事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呀!」她記得方盟說過她將成為他的妻子。
蒼輝記得這個故事是祖父口傳給他的。「從前,鄒族人民還沒有發明弓箭的時候,捉野獸都使用捕獸陷阱。」
「是不是像那種長方形的捕鼠器?」她插嘴道。
「那當然也是陷阱的一種,不過那時候可沒有捕鼠器,通常都是挖地沿或削尖樹枝做成機關。」
「噢,對了,連弓箭都還沒發明,一定沒有捕鼠器嘛……」她恍然大悟。
他繼續說下去,「後來。有一個阿里山的孤兒發明了槍器,可以把鳥獸打倒,犀利如神。等到這位發明家老了,體力衰弱,不能夠再入山打獵,於是,他告訴鄒族的子民說:『我死了之後會變成華雀,每當你們外出打獵時,必須注意它的鳴叫聲。」說著,他低頭啜了一口清茶。
「然後呢?」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老人家死了之後,身體就變成了華雀了呀!這就是鄒族占卜的神鳥。」
絳雪沉吟睜著骨碌碌的大眼問他:「你想方盟的預言會成真嗎?」
他聳聳肩,故用不在乎。「誰知道?」他當然明白她指的是成為夫妻的事,但是,反正待會兒就要分開了,他也不想談得太深入。
「我也不知道。不過。今天待在這裡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嘛!」她的眼神純真得像天使。
冬夜清涼、乾淨的風穿過窗戶,吹亂了她額前幾根髮絲,天地一片靜寂。如果在夏天。夜蟲肯定也會照常演出……這是她要的生活形態,一種接近自然的生活。
「你為什麼要來應徵。」他粗啞低沉的聲音,並沒有擾亂夜色。
「和你登廣告的目的一樣吧!」
「結婚生子?」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嗯。當然我承認也有好奇的成分存在。」
「但是,在台北你一樣可以做這些事。」
「或許是我需要吧!」這可是肺腑之育。
「難道你在台北沒有朋友?」
「有是有,但沒有一個是我想嫁的。我不認為自己後半輩子還想住在那些方方正正的盒子裡。這裡好美。」
「你只看到它最美的一面,當寒流來襲時可會凍死人,每個地方都有它的缺點——」
「及它的優點。」她立即接口。「如果你不認為好處大過天壞處。你就不會待在這裡。」
「我在這裡長大,我習慣這裡——但是,你在都市長大,你只習慣都市。」
絳雪偏過頭,閉上了眼。從他預留的伏筆看來,她已看出他會怎麼說,但是仍然祈禱他不要說出來。
「絳雪,你不適合這裡。」他還是說出來了。
她仍閉著眼。「這麼說來,這次的拜訪是失敗了?」
「呃,可以這麼說。」他遲疑了一下,但仍不想欺騙她。
「可以請你解釋我被拒絕的原因嗎?」雖然極力掩飾。她的語氣中仍有細微的顫抖。她的失望程度顯然比想像中還大。
突然間他站起來,起向大門,背倚著門板,雙手交疊在胸前,望進茫茫的夜色裡。
「我結過婚,但只維持了兩年,你在許多方面都和我前妻很像——都是台北人,以為農場生活就像電影上一樣浪漫、愜意,直到她明白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必須在田里工作時,就開始抱怨我留給她的時間太少……我們第二年就像一場『玫瑰戰爭』。」
「石蒼輝,不要用別人來判斷我——你的前妻不習慣這裡,並不意味著別人也不習慣這裡。」她頗不以為然。
「不能從錯誤中記取教訓的是傻瓜。我再婚的對象一定會是個對農場生活有所瞭解的人,我不會再拿農場冒險。」
「這是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放在門板上。她只看得見他的側影,但是她仍然認得出他嘴角苦澀的線條,及聲音中蘊藏的不滿。余彩霏的家人很影響力。法官判定兩年的婚姻生活使她有權得到我一半的財產。從那時起我就工作得像條狗,好維持這個地方,但是現在我又能賺錢了,所以我想要孩子,但這一次我不會再選錯女人。」
他的情況讓她一時不之語塞,但是她仍然不死心。「那麼愛情呢?它在你的計劃裡佔有什麼位置?」
「沒有位置。」他平板地說。
「如果你的妻子想要的不只是這些呢?」
「我會在一開始就讓她明白所有的狀況,但我絕對會是個好丈夫。」
「一個有『愛』的丈夫?」失望逼使她的語氣轉為嘲諷。
「那並不是維緊婚姻的唯一因素。我不浪蕩、不毆打女人、沒有不良嗜好。我要的只是一個忠誠、健康的女人,就像我一樣一」
「而且願意做傳宗接代的母獵。」
「那自然也是條件之一。」失望像利刃一般,再次刺透她的心扉。他不想要她。絳雪很想哭,但她極力克制住自己。「那麼我祝你幸運,希望這一次你會有一個快樂的婚姻。」
「我也希望如此。」他的聲音平板而苦澀。
絳雪的失望,比濃墨般的夜色更深、更沉。她倒吸一口氣,努力綻出一朵笑容。「還有一點時間,你再講個故事吧……」
雖然被拒絕是一件挺沒面子的事,但好強的絳雪仍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悲傷與失望。
反正只是一場不重要的徵婚遊戲……
第三章
美麗的女人不能相信。他想。
深夜的嘉義火車站裡,零零落落地只有幾個人站在月台上等車。車站裡的日光燈仍是一貫的薄弱,彷彿永遠都缺少幾盞燭光似的。
「不好意思讓你大老遠送我來車站。」絳雪低著頭,刻意不讓石蒼輝看見她的表情。
「沒關係,反正你也白跑了一趟了。」即使是這麼冷的冬夜,石蒼輝握行李的手仍然汨汨冒汗。他實在不願意讓她離開,但理智不斷提醒他絕不能再重蹈前妻之覆轍。
美麗的女人不能相信。他再想。
尤其,台北來的美麗女人更不能相信。
這一次,他不會再被美貌與愛情沖昏頭了。
鈴鈴鈴————
當他們走近剪票口的時候,火車進站的鈴聲乍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