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冉雲
傅雲菁微點頭,自顧拿起茶杯啜了口茶,以為他要說什麼新鮮事兒呢,不過爾爾——而且,他什麼不好提,偏偏提到《彩織》——熊大力繼續說道:「『彩織』這家百年布坊,已經傳到第三代曲璠的手上。說起這個曲家大少爺呀,他可是名滿江南的黃金單身漢喔,不知道有多少名門淑媛走前門托媒、走後門倒貼,就只想嫁給他——」真讓他嫉妒啊,小指搖搖就有一堆女人投懷送抱。「你是想偷『曲璠』嗎?」傅雲菁笑問,不然做什麼一直提起他?
熊大力伸出食指左右擺了二下,逕自拿起茶杯汲口茶,茶入喉,「嘖」了聲,再道:「我偷個大男人做啥?我提這個人,是因為他身上有件這世上絕對獨一無二的東西——」「彩繡譜。」傅雲菁說。
「您也知道?」熊大力一臉詫異。
傅雲菁白了他一眼。廢話!神盜門的人怎會不知世上任何稱得上「珍貴」二字的東西?江南絲綢冠天下,彩絲綢冠江南。原因就在於無人能出其右的《彩繡譜》。蠶絲因織法不同,而有紗、綺、絹、綿、羅、綢、緞之分。其中織紋的圖案,便是倚賴繡譜上記載的紋樣設計,一般稱之為「花本」。
而這《彩繡譜》上的花本,就算技藝平庸的織工,照著花本上的紋樣設計,也能織出紋路精緻的綢布;就算是次級蠶絲,借由繡譜上的織法,也能搖身一變,成了高檔綢緞,更遑論其中載明的色譜。九百九十九種染色法,勝過一般染坊數十倍。
人間唯有絲綢勝黃金,這也就是《彩繡譜》之所以珍貴的原因。
「你知道三個月前的盜王爭奪,我準備去偷什麼嗎?」傅雲菁手支著下頷,語氣故作輕鬆。熊大力搖頭。這才想起,一路上她一直耿耿於懷失去盜王寶座,卻從沒提過她究竟是為偷什麼東西而失手?當然,他是連問也不敢問!傅雲菁是只准她自個兒說,不准旁人提。「當初我一直在考慮,去偷遠在天山,三百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的『冰玉雪蓮』好呢?還是下江南盜取能化苧麻為玉帛的《彩繡譜》?」
「原來您也打算偷《彩繡譜》?」
「可是我選了冰玉雪蓮。天山那麼遠,很難得去一趟的。沿途既能玩、偷到手了又能吃,多好啊,而且我向來最愛偷『吃』的玩意兒——」
「歎,這就怪了。師父,我瞧您身手了不得,怎麼會失手啊?」熊大力一時失了防心,竟問出又揭她一層傷疤的問題。
傅雲菁淡然一笑,卻答非所問。「我師父曾說,十六年前,最有可能成為第十代盜王的小師叔,到江南盜取《彩繡譜》;他和我一樣,從不失手的人,卻輸在一生只能參加一回的盜王爭奪之中。小師叔從那之後銷聲匿跡,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哼,這該死的《彩繡譜》,竟讓『神盜門』損失二名大將,連我也栽在它手裡,害我沒臉回師門——」熊大力心想——你未免也太會「牽拖」了吧?明明是自己決定不偷繡譜的,卻硬要給人家扣上罪名。但他還是說出違心之論:「師父,以您的功夫,不必等八年了,現在就去把它偷來,不就得了?」
傅雲菁斜睇他,輕勾嘴角時,酒渦微現,更加烘托出她身上那股難以言喻的嬌俏之美。「這是我『最後』和你說的三件事」她特地加強了「最後」二字。
「客倌,上菜!」店小二卻在這時打斷了傅雲菁的話,熱絡地將好菜一一送上,當然,還有那碗特地為熊大力準備的白湯麵。
熊大力一看好菜上來,加上自以為博雲菁願意收他為徒,順手一撥,將湯麵移到桌角,逕自拿起筷子,手到半空準備夾菜時,倏地被傅雲菁以筷子夾住——「師、師父……趁、趁熱吃嘛……」熊大力開始覺得不大對勁。
「我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你干叫師父叫個什麼勁兒?」
她變臉了嗎?要不要準備跑了?熊大力舉箸的手不住發抖。
「第二,我最討厭別人替我出主意,要不要偷繡譜,祖奶奶我自個兒會做決定,用不著你擔心。神盜技講求眼、手、心合一,輸了盜王爭奪,我哪還有那個『心』,你偏偏要提醒我——」
跑吧、快跑吧——熊大力不斷為自己加油、打氣,因為他再不跑就慘了!「同門師兄弟們都怕我,常說我這個人的性子沒個準頭,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師父疼我,說我的性子亦正亦邪,天生就是做神盜的料——」
熊大力手一鬆,筷子啪啦落地,他急急起身,旋即被傅雲菁扯住後頸。他慢動作般、緩緩地扭過頭,臉上硬是擠出生平最天真無邪的笑容。傅雲菁不為所動,神情依然是如此俏皮。「可是我自己卻認為,哪來那麼多說法?我只不過是順著自己而己!你真的讓我覺得很煩!做什麼又提起盜王爭奪這事?這一次,我要你滾得遠遠的,別再讓我看到你!去——」傅雲菁順手一帶,將他整個人提起,往食堂門外揮去——豈料,就在她出手的一剎那,門口正好走進來三個小女孩——糟了!
「快閃!」傅雲菁大喊,雙足一頓、縱身躍起,眨眼間抓住飛在食堂半空中的熊大力,眼角餘光瞥見小女孩閃開了,再提氣將熊大力往門外丟去——但,小女孩才剛閃開,又進來一名男子。
怎麼又來一個?
好在傅雲菁功夫了得,她借力使力,旋即側身一飛,再踢熊大力一腳,借力俯身下衝抓住男子。她的身手極快,快到只稍一眨眼就會錯過她所有的動作。就在熊大力飛到門前時,傅雲菁趕在他之前及時將男子拉進食堂裡,免遭熊大力波及。
「啊啊啊」熊大力慘叫飛出食堂,殺豬般的嘶叫聲伴隨他的身影,由大而小,最終消失於藍天外的一點間。
食堂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見到這一幕,幾回驚險鏡頭下來,莫不對傅雲菁的功夫嘖嘖稱奇。在熊大力狂叫飛出食堂的同時,眾人亦對傅雲菁的精彩表演叫好連連。
傅雲菁哪聽得到群眾的歡呼聲,她抱著男子,全身僵直。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男子先回過神來,伸手朝眾人揮了揮,止住他們的鼓動。等鼓噪稍歇了才低頭,朝目瞪口呆看著他的傅雲菁說:「姑娘,我沒事了,你可以放開我了。」
傅雲菁仍然不為所動,她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她俯身抓住男子時,由於力道過大,似乎碰上了——似乎和他唇碰唇?傅雲菁自小生活在深山僻壤之中的「神盜門」,加上十二個師兄弟只當她是對手,從沒當她是女人,她哪會懂得什麼男女有別的禮數?區區一個嘴巴、上下兩片肉對她來說,不具任何意義。可是,那極短暫、似有若無的碰觸,卻讓她全身流竄著一股騷動,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記憶中曾有過同樣的感受,但,是什麼時候的事?
「漂亮姐姐,你快放開我爹啦!」小女孩趨前拉扯傅雲菁的衣袖,才讓她明白自己的舉動。她鬆開環著男子的手,卻仍怔望著他,同時反覆思索心中悸動的原因。
男子長得十分俊秀,濃眉下的一雙眼,深邃幽遠。他身穿白色府綢,飄逸瀟灑,有如玉樹臨風,不知他身份的人,一眼便直覺他應是一介儒生。
如此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只稍一眼便不住怦然,傅雲菁也承認,她從沒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但她明白,這不是讓她心緒沸騰的原因。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漂亮姐姐,你怎麼了?」小女孩聲音甜甜的,她叫曲昀。
「哼,又是一個煞到少爺的女人——」另一名女孩雙手橫抱胸前冷冷地說,她叫曲昕。「他是爹,不是少爺。」柔聲指正曲昕的女孩,叫做曲映。
這三個年紀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全是男子這回到沿海巡視產業時,沿途收養的女兒。哎呀,她想起來了!傅雲菁在心裡驚叫了聲。
六歲那年,第一次下山做義賊,偷到第一件東西時的感覺,就和現在一樣!當時全身熱血沸騰、興奮到連著三天睡不著覺。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啊!傅雲菁雙眸炯動,直愣愣地盯著男子。師父曾說,做神盜一定要有旁人無法領會、極敏銳的直覺,即便身入漆黑不見五指之處,也能憑直覺找出寶物所在。
她的直覺來了——男子被傅雲菁瞧得有點不自在。他明白自己的相貌極易受到女子青睞,但一般女子見著他,多半羞紅臉、急急忙垂首,不像她這般大咧咧直盯著他看。而且,她的眼神樂然、瑩瑩晶亮,好像在他臉上發現了什麼新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