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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亦舒

    岑寶生點點頭。

    「她在監獄醫院出生,」律師感喟:「一般領養家庭一聽便有戒心。」

    岑氏說:「那也不表示她不應有個溫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們。」

    岑寶生看妻子一眼,「我們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輕輕說:「你同你那些朋友打個招呼,叫他們快些辦事。」

    岑寶生點點頭。

    他心底有難以形容的複雜滋味。

    當年他邂逅她師傅,伊人沒有留下來,他遺憾了十年,然後,她終於回頭,但已經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後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那一日,他視察工地回來,滿身汗污,自己都覺得身有異味,吉甫車到達家門,管家迎出來,告訴他,有客自遠方來。

    他一楞,「誰?」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們三個人一起嗎?」

    「不,只得她一個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語還休。

    「她怎樣?」

    「她很瘦很憔悴,彷彿有病。」

    岑寶生耳畔像是打了個響雷。

    呵,病了,像她師傅一樣,受了傷,最終回到岑園來。

    岑寶生十分慶幸有個地方可以給朋友休養。

    他說:「立刻請陳醫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來,「陳醫生在做手術,一有空馬上來。」

    他脫下泥靴,上樓去看客人。

    只見金瓶和衣側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輕輕走近,她沒有醒轉,做她這一行至要緊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過麻醉劑了,能夠對岑園那樣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輕輕掩上門,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館去借廚子來工作幾個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間收拾出來。」

    他淋浴梳洗,刮清鬍髭,忽然嗤一聲笑出來,自嘲地說:「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妝扮,也不會變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來沉思。

    他們同門之間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三個人原先形影不離,現在只有她一個人負傷出現。

    陳醫生到了。

    金瓶還沒有醒來。

    陳醫生有懷疑,立刻推開房間,岑寶生有點焦急,可是他隨即看到金瓶轉過身子來。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不知怎地,臉頰有點歪。

    陳醫生細細問:「你什麼地方受過傷?」

    金瓶細細說出因由。

    陳醫生仔細替她檢查,岑寶生越聽越腳軟,背脊叫冷汗濕透。

    金瓶能夠生還,真是奇跡。

    說完了,她仰起頭說:「想吃碗粥。」

    管家剛好捧著小小漆盤上來。

    陳醫生與岑寶生走到書房。

    他說:「這種手術當今只有三間醫院做得到,病人再世為人,不過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輔導。」

    岑寶生跌坐在椅子裡。

    「她用麻醉劑鎮痛,長此以往,會變癮君子,我會替她用電子儀器調校內分泌,讓身體自然應付。」

    金瓶就這樣住了下來。

    岑寶生一個問題也沒問過——你的師弟及師妹呢,仇人是誰,以後打算如何……

    她不說,他也不問。

    當然也絕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這樣,一直到結婚。

    現在,她要領養一個小女嬰,這已是第三代了,師徒竟與岑園有這樣的緣份。

    岑寶生見過金瓶對秦聰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會妒忌,很明顯她已再世為人,那部份記憶,可能早已在手術中切除。

    岑園開始整理育嬰室。

    幼兒用品由專人逐一添置,樣版攤開來,金瓶總是選擇比較簡單實用色素低調那種,與岑園格調配合,這一點,與她師傅大不相同。

    岑寶生提醒她:「律師問,她叫什麼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覺好奇,笑問:「叫什麼?」

    「在岑園長大,就叫岑園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聽。」

    不久,那小女孩由專人送到。

    金瓶親自去接她。

    短短幾個星期不見,孩子頭上生了一搭癬,敷著藥,穿看不合身的紗裙。

    金瓶走過去蹲下,「你還記得我嗎?」

    那小孩凝視她,忽然點點頭。

    金瓶將她抱起來,緊緊擁在胸前,她體重比一般同齡小孩要輕得多,金瓶覺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時自己。

    「請陳醫生來一趟。」

    金瓶把孩子帶人屋中,同她說:「以後,這是你的家,」她像足對自己說話:「這個家,永遠是你的避難所,外頭無論怎樣風人雨人,門一直為你而開。」

    醫生來了,細細替孩子檢查。

    結論是:「略有皮外傷,敷了藥無恙,注意衛生飲食。」

    金瓶不住點頭。

    「小小一個孩子,已經住過好幾個寄養家庭,心靈一定受到震盪,需要好好照料。」

    「長大後會有不良記憶嗎?」

    「她不會有具體記憶,但是內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著孩子。

    她打了一通電話。

    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孩子已經在我這裡。」

    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親自照料這個孩子。

    她們兩人成為伴侶,形影不離。

    她親自替幼兒剪頭髮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驚哭,她把她擁在懷中,不聲不響,輕輕拍打。

    岑寶生十分訝異,長年累月這樣,絕非一時興趣。

    幼兒漸忘過去,日長夜大,頭髮烏亮,皮膚細潔,穿看藍白水手服,像脫胎換骨,十分可愛。

    一日半夜,金瓶驀然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迷糊間坐看想了一會,記憶才紛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鄰室,捧起小孩的臉,幼兒醒來,「咦」地一聲,金瓶輕輕問:「我是誰?」

    孩子答:「媽媽。」

    金瓶又問:「你是誰?」

    孩子答:「寶寶。」

    金瓶滿意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寶生站在門邊,把一切看在眼裡。

    為著騰出更多時間與家人相處,他把生意責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無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師送了一張照片進去。」

    金瓶一聽,一陣麻意自頭皮漸漸降落到手指尖。

    她轉動有點僵硬的脖子,輕輕問:「誰的照片?」

    「小岑園的近照。」

    「給誰?」

    「我托胡律師帶進去給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聲,「照片已經進去了?」

    「是,她看過之後,十分高興,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她說: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轉為煞白。

    「這件事,你事先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岑表示訝異,「我現在不是同你說了嗎?」

    「你不知道我們的規矩。」金瓶苦澀地說。

    「什麼規矩?」

    「叫人放心,不是好事。」

    岑一怔,「那麼,下次換一句話好了。」

    金瓶抬起頭,看到天空裡去。

    藍天白雲,是個大晴天,雙目受陽光刺激,不覺落下淚來,金瓶匆匆揉看眼睛進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園放學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胡律師坐在會客室。

    岑寶生垂看頭,十分無奈。

    金瓶心中有數,她把孩子交給保母,緩緩走過去,「可是有什麼事?」

    「岑太太——」胡律師也覺難以啟齒。

    「請說。」

    他終於鼓起勇氣,「獄中發生打鬥,你的朋友不幸牽涉其中,傷重身亡。」

    金瓶耳邊嗡地一聲。

    她靜靜坐下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胡律師本來想解釋,但是聰敏的他又覺得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怎麼都不能自圓其說,何用虛偽,他閉上嘴。

    會客室裡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只聽到園子裡清脆的鳥啼聲。

    胡律師忽然很惋惜地說:「她終年二十一。」

    這時,岑寶生問:「可要做些什麼?」

    金瓶看著窗外,過一會才說:「沒有什麼可做的。」

    她站起來走到園子裡去。

    胡律師看著她背影,吁出一口氣,「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驚。」

    不,岑寶生想說: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沒有出聲。

    胡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麼事,請即同我聯絡。」

    管家送他出去。

    岑寶生轉頭找金瓶,看見她在園子裡與孩子們編花環,若無其事,與平時一樣高興。

    岑寶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臉躲進他的手心裡。

    她就是為著這雙大手與他結婚,他有力氣能力保護她。

    他輕輕問:「究竟發生什麼事?」語氣不安。

    金瓶想了一會,「這是一宗意外。」

    岑寶生覺得有可疑之處,不過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他喃喃說:「再過三五年,本來或可申請保釋,她犯情殺,她對他人安全不構成威脅。」

    金瓶不出聲。

    是她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只好叫他放心,用來換取幼兒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對他全盤信任,他一定會遵守諾言。

    岑寶生是咖啡園主人,他不懂得那麼多。

    這時,保母帶看小岑園過來,孩子輕輕伏到金瓶膝上。

    「媽媽,講故事。」

    「好,你要聽嫦娥奔月,抑或是精衛填海。」

    其它的孩子拍手,「說那猴子王的故事。」

    岑寶生悄悄退出。

    他坐上吉甫車,駛出去老遠。

    在半小時車程以外,有一個停機坪,那裡有朋友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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