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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亦舒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可以玩『蛇爬梯』遊戲。」

    金瓶說:「那麼好,一起去會客室等候。」

    不久一個中年男子趕到,與秦聰握手,秦聰介紹:「咖啡園園主岑先生。」

    那是一個粗壯大漢,穿獵裝,園主不一定要親手打理業務,可是也有人喜歡親力親為,看得出岑先生就是這種人。

    「我剛自歐娃呼飛回來,她怎麼樣?」

    他背脊被汗濕透,雙手叉在腰間,十分焦急。

    秦聰說:「我與你去見護理人員。」

    兩個男人一走,玉露明顯不安。

    金瓶問:「師傅剛才同你說什麼?」

    「師傅交待的都似遺言,她告訴師兄鎖匙放在什麼地方,叫我升學,並且兩次提及,這一行已經式微,前途不大。」

    她終於肯承認了。

    岑先生不久出來,叮囑他們:「我出去辦點事,隨即再來。」

    這時有護衛人員進來交涉:「先生,醫院停機坪作緊急降落用,請即將閣下直升機駛走。」

    「我立刻開走。」

    他們看著這彪形大漢離去。

    手術進行到一小時,金瓶看看鐘,好了,她心想,還有個多小時可以出來。

    玉露累極已在長凳上盹著,秦聰與金瓶聊天。

    「岑先生是師傅朋友?」

    「看樣子是好友,不是愛人。」

    「戀情靠不住,友誼比較耐久。」

    秦聰取笑她:「你何來心得,你戀愛過幾次?」

    「岑先生非常關心師傅。」

    「師傅也有知心友。」

    這時,手術室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隨即又平復下來。

    金瓶不放心,站到門口觀看。

    不到一會,醫生出來。

    秦聰立刻警惕,迎上去?「什麼事?」

    一看到醫生的面孔已知不妥。

    秦聰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抓醫生肩膀。

    一個女看護連忙過來站在他們當中,「病人王其苓女士在手術途中心臟突然衰竭,搶救無效,於十一時零五分失救死亡。」

    秦聰一聽,雙手停在半空,他一心以為師傅還有一段日子可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他四肢僵硬,好不容易轉過頭去,看見金瓶倚著牆,低著頭,像是站不穩的樣子。

    金瓶眼前金星亂舞,天旋地轉。

    她本能地扶住牆壁,以防跌倒,耳畔嗡嗡聲,什麼都聽不見。

    心情卻出奇平靜,腦海中浮起往事,異常清晰,她看見一個幾歲大的幼兒,在衫襤褸地在戲院門口行乞,「先生,買一支花」,那是她自己。

    然後,她看到一個美貌少婦,身穿皮裘,日後,金瓶才知道那種漂亮的大毛叫銀狐,她每說一句話,口氣哈到狐狸毛,毛尖便會輕輕拂動,那情景真是動人。

    她跟師傅回家,師傅教她手藝。

    金瓶身體忽然放軟,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覺,跌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她也躺病床上。

    秦聰與玉露在一旁,玉露雙目紅腫,顯然已痛哭過。

    看護過來扶起她,遞一杯熱可可到她手上,「喝了它會舒服點。」

    這時,他們看到岑先生進來坐下。

    那大漢黯然說:「我已見過她最後一面,十分寧靜,她日前同我說希望安葬在一座面海的小山上,我會替她找到那樣的地方,你們放心,另外,她有遺囑在律師處,不久可以宣讀。」

    他忽然飲泣。

    然後他說:「歡迎你們住在岑園中,多久都不妨,當自己家裡便可。」

    他與他們緊緊握手。

    「我得往貓兒島去處理業務,胡律師會與你們接觸。」

    回到岑家,管家已經取出黑衣黑褲給他們替換。

    玉露添多了兩件衣服,還是說冷。

    秦聰沉思緘默。

    天窸窸窣窣下起雨來,玉露忽然把書本全摔到地下,忿忿地說:「金瓶,師傅是被你氣死的。」

    秦聰轉過頭來,「小露你靜一靜。」

    金瓶一聲不響看著窗外雨淋芭蕉。

    「你看她無動於衷。」

    「小露你不如去收拾師傅遺物。」

    玉露這才向裡邊走去。

    秦聰說:「大家都悲憤過度,甚易遷怒,我真不明白,人類到了廿一世紀,醫學尚且這樣落後。」

    金瓶動也不動。

    ——「你喜歡這隻金色的瓶子,你就叫做金瓶吧。」

    傭人捧著一大瓶雪白色玉簪花進來,放在桌子上,作供奉用。

    金瓶站起來走出去。

    秦聰說:「你打一把傘。」

    金瓶不出聲,一直往街上走,還沒走出岑園範圍渾身已經淋濕。

    到了公路附近,看到一輛旅遊車,便漫無目的坐上去。

    滿車都是年老遊客,一個好心的老太太給她一條披肩。

    導遊這樣說:「大家可知世上最名貴咖啡正產自夏威夷?」

    大家呵一聲。

    「下一站,是往蒙娜基亞火山公園,今日微雨,一會我們會提供免費雨衣天雨剛好減卻火山熱度,哈哈哈。」

    金瓶閉上酸澀的眼睛。

    師傅是她世上唯一親人。

    在這之前,她在貧民窟住,地鋪有一股臊臭,至今還在鼻端,深夜,有許多手來捏她。

    是師傅打救了她。

    但是,她總想脫離扒竊生涯。

    「你生父不是高貴的大學教授。」

    「到鄉間去尋親吧。」

    鄰座的老太太斟一杯咖啡給她,「你臉色不大好呢,第一次遊覽火山公園?」

    金瓶點點頭。

    「我也是,我與女兒女婿乘水晶號環島游,獨自上岸看火山,他們還在船上睡覺呢。」

    車子停下,司機派發雨衣。

    「請跟我走,看,火之女神披莉正發怒呢。」

    不遠之處,火山口冒出濃煙來。

    有老先生咕咕笑,「熔岩可會隨時噴發?」

    「步行十多分鐘便可看到奇景。」

    金瓶開頭跟大隊走,他們停了下來,她卻不顧一切走上山頂。

    不久便看到一個木牌上寫著「遊客止步」大宇。

    她漫無目的,繼續向前。

    又有告示出現:「請即回頭,危險。」

    金瓶忽然微笑,並且輕輕說:「眼前無路思回頭。」

    這時,腳下已全是黑色一團,冷卻乾涸的熔岩,不遠之處靄靄冒出絲絲蒸氣,溫度上升。

    金瓶輕輕往上爬,臉上冒出汗來。

    忽然地底噗地一聲,像脆皮似裂開,露出絲絲暗紅色的餡。

    金瓶低頭凝視這詭異的景象。

    她的頭髮飛舞蜷曲,膠鞋底發出吱吱響聲融化。

    她還想往熔岩源頭走,忽然之間,有人自背後緊緊箍住她雙臂硬把她抱下山去。

    那人把她放在山腳,氣呼呼說:「危險!你太貪玩了。」

    金瓶把臉埋在手心裡。

    「哪輛旅遊車?我送你回去。」

    這時司機趕上來,「什麼事?」

    那高大的公園守衛笑,「霎眼間我還以為火神披莉站在山上呢。」

    司機這時起了疑心,「小姐,你可有購票?」

    金瓶點點頭,伸手在他外套口袋一揚,已取得票子在手,再一轉手,把票子交還他。

    那司機毫不疑心,「呵,呵,請上車。」

    金瓶伸手摸一摸疼痛的手臂,薄薄一層皮膚像透明糯米紙似褪下。

    已經炙傷了。

    她想起師傅說的話:「這回某人不死也脫一層皮。」

    就是這個意思。

    車子到了岑園,金瓶揚聲:「請停車。」

    她下了車,回到屋中,和衣躺床上。

    一直希望離開師傅,今日,師傅先離開了她。

    秦聰進來,「你看你一身泥漿,去什麼地方來,一股琉璜味。」

    真沒想到師傅比她更早脫離這個行業。

    「胡律師快來了,你起來梳洗。」

    金瓶點點頭。

    他們三人都換上黑衣黑褲,剪短頭髮,全身裡外不見一絲顏色,靜靜在書房等候律師。

    胡律師進來。

    「在場的可是秦聰,金瓶及玉露三人?」

    他們稱是。

    「我宣佈王其苓女士的遺囑。」

    他們靜靜聆聽。

    胡律師輕輕讀出來:「我王其苓沒有節蓄,身無長物,所有的,已經教會三名徒弟,並無藏私,現在,由金瓶承繼我的位置,一切由她作主,你們所看見的財物,可以隨意分派,我祝你們人生道路暢利愉快。」

    胡律師抬起頭來。

    秦聰訝異:「她在世界各大都會的房產呢?」

    「那些房子公寓都是租來,許多租約已滿,也有些欠租,現在我正在結算。」

    玉露到底年幼,不禁想到自身,「那我們住在哪裡﹖」

    胡律師答:「岑園歡迎你們。」

    秦聰咳嗽一聲,「我們已經成年,應該自立了,她沒有現款?」

    胡律師搖頭,「她生活相當花費,家中雇著三五個僕人,開銷龐大,並無剩餘。」

    「師傅有許多首飾——」

    「她對身外物並不追求,你見到的,都是假珠寶。」

    秦聰目瞪口呆。

    胡律師告辭,「有什麼事可隨時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他來去匆匆,總共逗留了廿多分鐘時間。

    秦聰在書房裡踱步,「金瓶,蛇無頭不行,你說,該怎麼辦?」

    金瓶抬起頭來,「我們其實都不是貪錢的人,可是都沒想到師傅會雙手空空。」

    玉露最訝異,師傅的首飾都由她看管,「都是假珠寶?我竟看不出來。」

    「你讀過珠寶鑒定,怎會分不出,你根本從頭到尾都不曾懷疑。」

    她匆匆到寢室取出首飾盒子,打開,伸手進去拿出一串深紅珊瑚鑲鑽和大溪地孔雀綠黑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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